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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6虫盾铁,anad盾杜铁,ALL铁不逆。

【仙五前】【紫白】无题

谢谢今天给我点赞的姑娘,我现在才发现这文没有贴完……OYL有个结尾的QAQ我错了,我有罪OYL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皇甫卓醒于漫天的柳絮。不知去年是谁在他寝室窗边植了一株柳树,此时,春来到,那株柳树结了柳絮,风一吹,纷纷扬扬的,从窗外飞入,恰把皇甫卓从梦中呛醒。

皇甫卓起身,看了一眼半开的木窗,风惜惜,柳依依,忽而心中烦躁,情不知所起,一时找不出头绪,干脆阖眼,又躺了下去。

只是这一醒,再睡,却是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心中郁结更盛,最后干脆掀起锦被,抓过叠的整齐的衣物,一件一件穿上。

开封的春日微凉,呼出的气息在瞬间变成飘渺的白雾,而后一点点消散。

等皇甫卓穿好衣服时,正好夏孤临端着水盆入内,他见皇甫卓早起也不惊讶,只是平敛道了一句:“主人,早。”

“恩。”皇甫卓嘴里应着,手上却对付着衣领最上的那对对扣。

这衣领上的对扣做的真是太紧了,不好扣进去,皇甫卓试了几次,那扣子从旁边滑过。

皇甫卓蹙了眉宇,本想放弃,可是一个侧身,皇甫卓望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衣领微乱,当真不成体统,一个门主不应该是这样的。

皇甫卓这样想着,又耐下性子,努力跟那个扣子做起对来。

夏孤临端着盆子就立在一边,也不说什么,只是等着皇甫卓扣好扣子。

等皇甫卓扣好扣子,夏孤临的那盆温水变成了凉水,夏孤临转身,准备换一盆水,皇甫卓却道:“不用换了,就这盆吧。”

夏孤临微微颔首,搁下盆子,立在一边。

皇甫卓掬了一捧水,凉意从掌心传来,让皇甫卓不住打了哆嗦,那一捧子凉水淅淅沥沥的又全部撒了。

“主人。”夏孤临唤了一声。

“恩?”皇甫卓应着,把脸埋入整盆凉水中,寒意刺得皇甫卓太阳穴突突的疼,但,好歹是清醒了些。

夏孤临看了,把想要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转了话题,他道:“欧阳盟主派人来,说有要事请主人前去商量。”

“好。”皇甫卓抬头,抹干净脸上的水。

夏孤临接着又道了一句:“今日是清明。”

皇甫卓手一滞,却又很快答道:“恩。”

夏孤临说道这里便不多说了,只是递给皇甫卓一条毛巾,皇甫卓接过毛巾,一边擦着脸一边寻思着道:“还是先去欧阳盟主那边,毕竟是要事,错过不太好。”

“恩。”

“晚两日去祭奠父亲也无大碍。”

“恩。”

“不过还是叫门人先去打扫一番。”

皇甫卓说一句,夏孤临就应一句,等到皇甫卓不说的时候,夏孤临转身出门,把皇甫卓安排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吩咐下去。

皇甫卓擦干了脸,拿起一把梳子,散了头冠。

“身为门主,应当衣冠整洁,仪表大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这句话是皇甫一鸣对儿时的皇甫卓嘱咐道的,那时皇甫卓不懂,只能用力的点着头,现在……

皇甫卓想,当真是清明到了。

无论过了多少年,每到这日,早应该被抚平的伤口总会疼起来,好像从来未曾好过一般。

叹气。

一缕长发右边垂下,不经意的抬眼,镜子那人似曾相识。

皇甫卓一时哑然,想了想,微微一笑,将那缕长发挽起,与其他的头发一般,束成一束,用发冠固住。

此时夏孤临敲门而入,他道:“马匹准备好了。”

“那就出发。”

“早点。”夏孤临提醒道。

“随意带点,路上吃。”

“是。”

 

折剑山庄处于北域,四季严寒,即使现在已是春日,寒风依旧凛冽,握着缰绳的手像是被刀子割着一般的疼。

皇甫卓忽而有点后悔,出门的时候应该多穿一件衣服。

折剑山庄真是好冷。

叹气。

一口热气,一瞬间就冷了下去,来不及让皇甫卓去想什么。

皇甫卓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折剑山庄的人拉过马缰,低头对皇甫卓客气道了一句:“皇甫门主,欧阳盟主已等你多时了。”

皇甫卓应了一声,那人便将马拉去马厩。皇甫卓看了看那人的背影,又掸了掸周身的碎雪,这才跨入大厅。

欧阳盟主一如往常那般坐在厅中,两侧坐了两人,皇甫卓细细看去,红衣的那是夏侯琳,黄衣的那是上官信,如此以来四大世家也算是来的齐全了。

寒暄之后,皇甫卓坐下,众人开始议事。

皇甫卓听了片刻,终是听出了名堂,据说,千峰岭又有妖魔出现,打劫过往路人。

颇有几分的哭笑不得,皇甫卓不明白了,为何这种事情会聚集四大家来商议。

他本想说:“这等事,皇甫卓全全听由盟主安排。”

不料此时上官信却道了一句:“不知这些妖魔是否是覆天顶的余孽?”

皇甫卓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夏侯琳端起了一碗茶,不知是否意有所指,道了一句:“妖孽,还是铲草除根的为好。”

这下欧阳英的脸色便不太好了。

夏侯琳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搁,起身,道:“夏侯家愿意上千峰岭铲除覆天顶的余孽。”

覆天顶,这三个字夏侯琳说的咬牙切齿,显是恨之入骨。

皇甫卓苦笑,是啊,恨之入骨,怎么能不恨之入骨呢,夏侯两位门主皆是丧命于覆天顶之后,连……连夏侯瑾轩在覆天顶一役之后都不见了,夏侯琳怎么会不恨呢。

“皇甫贤侄的意思呢?”欧阳英冷不防的问向皇甫卓。

皇甫卓抬眼,见欧阳英眼中颇有几分的不忍,他懂欧阳英的心思。

当年,在净天教覆灭的覆天顶一战中,欧阳倩为夏侯琳暗器所伤,却被欧阳英救下。欧阳英让欧阳倩断绝与魔教的联系,欧阳倩不肯,欧阳英一怒之下,丢下欧阳倩离去。日后,欧阳英后悔,想找回欧阳倩,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欧阳倩不知所踪,说不定是跟魔教之魔在一起的,千峰岭上的那群妖魔可能是覆天顶的余孽,那么欧阳倩会不会跟他们一起在千峰岭上?

若果欧阳倩在千峰岭上,欧阳英怎么放心让夏侯琳去呢?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

皇甫卓轻叹,起身,道:“晚辈认为,还是晚辈去比较稳妥。”

上官信干笑一声:“为何?”

皇甫卓答:“那条路晚辈比较熟悉。”

上官信冷哼一声:“那条路皇甫门主当然熟悉,不对,应该是皇甫老门主比较熟悉才是。”

皇甫卓抿紧了嘴角,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上官信见皇甫卓不言,又慢悠悠的道了一句:“听闻皇甫门主当年曾为那姜世离魔头求过情。”

皇甫卓面如沉水,徐徐而道:“当年魔教来袭,皇甫门中死伤大半,连家父都不幸身亡。”

皇甫卓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因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皇甫卓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风夹杂着细小的碎雪迎面扑来,让皇甫卓不禁眯了眼。

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

皇甫卓这么想着,唤来了夏孤临,叫他牵马过来,顺便点些人手,他们要去千峰岭去围剿山贼。

夏孤临应着,转身离去。

不一会,皇甫卓的马就被牵来了,不过牵马的不是夏孤临,而是刚才那个折剑山庄的人,那人依旧客气道了一句:“皇甫门主,您的马。”

很客气,客气到让皇甫卓想到一个人,皇甫卓笑而摇首。

“多谢。”拉过马缰,皇甫卓一跃而上,马儿嘶鸣了一声,而后绝尘而去。

当年,皇甫卓第一次骑马到折剑山庄,第一个迎接他的人叫姜承,那个时候姜承还不是姜世离,皇甫卓也只是皇甫家的少主。

他唤他一声:“皇甫少主。”

他唤他一声:“姜兄。”

然后呢?然后皇甫卓有些记不清了。

依稀只觉得,在不知不觉之间,已是物是人非,当初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千峰岭山路陡峭,马匹难以翻越,皇甫卓众人便弃马而行。

一众人兜兜转转在山中绕了几圈,却没有撞见山贼。

皇甫卓思虑片刻,退了门人,换了一副打扮,一人负剑,独自而行。

“不多带些人么?”夏孤临如此问道。

“不必,你我二人即可。”说这话时,皇甫卓已换上了布衣,拆了发冠,一缕青丝落下,恰好遮住他右眼的视线。

皇甫卓一愣,随手理了一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把那缕头发再束起来。

抬头。

发丝轻轻挠着脸颊,微痒。

一个错觉,恍如隔世。

好像今日的他还跟以前一样,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与友同游的皇甫少主。

皇甫卓自嘲一声,引得夏孤临侧目。

“走吧。”皇甫卓道。

“是。”

 

皇甫卓对于千峰岭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寸草不生的地方,有伤人的野兽出没。

这个地方皇甫卓只来过一次。

在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他带着一坛骨灰,一个人从折剑山庄走到了千峰岭。

千峰岭的那些……人也好,半魔也罢,到底是群热血的汉子,况且逝者已去,还能如何?

皇甫卓不愿他们曝尸荒野,费了些心思,将那些半魔的尸首火化,收了骨灰,放入坛中,悄悄将他们安葬在千峰岭的山寨上。

那日,他是趁夜而来的。孤身一人,手里抱着一坛子骨灰,千峰岭的夜风吹过山石,发出呜咽之声,听的皇甫卓毛骨悚然。

山路崎岖蜿蜒,皇甫卓找到了千峰岭山寨之时,夜已过半。

推开残破不堪的门,就着手中的火光,皇甫卓看见一座又一座的坟墓,整整齐齐的。

心中一颤。

皇甫卓想起了姜承在进入折剑山庄的眼神,那是痛到极处才会有的眼神。

那时,皇甫卓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挽回不了了。

 

皇甫卓凭着依稀的记忆,再次推开那扇门,老旧的木门轰然崩塌,尘土飞扬,一时叫人看不清了。

等尘埃落定,皇甫卓发现坟墓皆已消失,包括自己亲手挖的那个,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个坑。

皇甫卓上前查看,看痕迹,像是曾有人迁坟过。

可能是净天教的人吧。

皇甫卓这样想着,只觉有些困乏,便随意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抬眼,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满目疮痍。

皇甫卓在接到姜承成为净天教教主之时,并没有太过于吃惊。

也许在很早之前,他就隐隐约约的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姜兄大约是回不来了。

而结果也是这样的。

姜承死于折剑山庄,从那天开始,世上再无一个叫做姜承的人,那个沉默寡言,心思细腻的姜兄终是不在了。

皇甫卓想到这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离去。

这个地方,自己应该不会是再来了。

皇甫卓慢悠悠的走下山去,走到一半,有几个人跳出来,凶狠狠道:“将钱留下来。”

皇甫卓却道:“你们终于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刚才……”说话之人惊恐的看了看四周,怕有埋伏。

“就我一个人。”皇甫卓拔剑而出,剑意凛然,那几个匪人看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我们一行人在千峰岭转了几个来回都不见你们出来,想是你们人少,见人多便不愿出来。”皇甫卓说道这里,一顿,心里默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人,不算太多,却也不算少,应付得来,皇甫卓敛了敛心神,又道:“所以我就孤身一人上山,你们定是不会错过。”

“那又如何?你就一个人,我们难道会打不过你一人?”

“是。”皇甫卓傲然应道。

“不知死活。”那山贼狠狠说道,拔刀而出,直冲皇甫卓,皇甫卓一个闪身,躲过这一击。一个不经意,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那人手背上的花纹,有些眼熟,皇甫卓不禁脱口而出:“你们真是半魔?”

开始之时,皇甫卓见他们几个样貌跟常人无异,便没有往半魔的那边想,现下看见那花纹,想到当年厉岩也是如此这般,这才跟半魔联系上,那消息倒是不假,只是,皇甫卓蹙眉,这些半魔看起来跟常人无异,但为何传来的消息却道他们是妖魔?

皇甫卓一时不解。

那群半魔见皇甫卓一言道破他们的身份,不由面露凶色,其中一个半魔道:“既然你知道我们的身份,那就不能再留你了。”

“哼。”皇甫卓冷哼了一声,挽了剑花,道:“就凭你们?”

皇甫卓成为门主之后便很少有人与他交手了,即使交手,大多又是敷衍了事,有些是不能,有些是不必,时间久了,皇甫卓也就不愿与他人比剑了。此时有人与他相斗,那份本已沉淀许久战意此时又燃了起来。

皇甫卓傲然道:“你们可以一起来。”

“少瞧不起人!”

 

当皇甫卓再挽剑花之时,那五个半魔已趴在地上,一时半刻是动弹不得了。

皇甫卓问他们为何在这里做山贼。

一个半魔没好气的答:“明知故问。”

皇甫卓想了想,也是,半魔做山贼的原因,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你要拿我们五人如何?”一个半魔如此问道。

皇甫卓一愣,他本想答:“给你些盘缠,你们去覆天顶吧。”可是随后又想到,在三年前,净天教已经被灭,于是这话就说不出口了。

一时没想出答案,那半魔又道:“你要杀了我们么?”

半魔的眼死死盯着皇甫卓。

似曾相识。

一时的迟疑,那半魔从地上一跃而起,握住长剑,皇甫卓下意识的将剑往前一送,费隐剑是何等的锋利,砍了那半魔的手掌,直直刺入半魔的腹部,半魔抽搐了一下,一口鲜血溅到皇甫卓的眼里。

顿时,皇甫卓眼前所见,皆是一片血色。

半魔用最后一口气道:“趁现在,杀了这个小子。”

皇甫卓闻言,道:“住手!”

这个“住手”不是跟那些半魔说的,这个“住手”是对夏孤临说的,只是,已经晚了。

长离剑灵已取了三个半魔的命,剩下的一个,大怒道:“妈 的,杀了我的兄弟,

我跟你拼了老命!”

那半魔像是发了疯的一半冲了过来,皇甫卓往后倒退一步,费隐剑从半魔的腹部拔出,血花飞溢,剩下的那个半魔看了更是疯狂。

皇甫卓眯着眼,听着脚步声,算准时机,往半魔的下盘一绊。

半魔摔在地下,皇甫卓用剑架在半魔的脖子上,道:“不要做无谓的反抗,束手就擒吧。”

“呸!老子死都不会投降!”半魔说着,便往费隐剑上伤撞去,皇甫卓想抽剑已然晚了,剑锋刺穿血肉的声音让他感到无力。

顷刻间,五个半魔死了个干净。

 

一个也救不了。

皇甫卓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兜兜转转几圈,连叹息都叹不出来。

“主人。”夏孤临唤了皇甫卓一声。

皇甫卓颔首,再望了一眼满地尸骸,道了一句:“出手太重。”

夏孤临低着头,不说一句话,皇甫卓又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恩。”

“下山吧。”

“是。”

下山之后,山下门人见皇甫卓一身鲜血,皆以为他受了伤,脸色惊变。皇甫卓道无碍,叫门人上山替那些半魔收尸,自己回了折剑山庄。

刚入折剑山庄,就看见欧阳英在门外候着,欧阳英见皇甫卓一身鲜血,眉宇紧蹙,开口便道:“受伤了?”

“没有。”皇甫卓一揖,将千峰岭上的事大略说了一遍,他自是省去山寨那段,只道山上的却是有山贼,确是半魔,但不知道跟净天教是否有关系,欧阳倩不在千峰岭。

欧阳英闻言,捻须沉思片刻,再抬眼,已笑道:“贤侄这样,倒是叫我想到了以前。”

皇甫卓下意识的去拢那缕青丝,只是那青丝在千峰岭的时候染了血,现下被冻的结实,一时不如往日那般服帖,拢不上去了。

“见笑了。”皇甫卓略微尴尬。

在很久很久之前,皇甫卓第一次来折剑山庄之时,皇甫一鸣抱怨过皇甫卓这样太不稳重,有失大家风范。不料却被欧阳夫人笑道:“你家儿子才多大,非要弄的跟你们这帮老头子一般么?”

皇甫一鸣看了看身边仰着头的皇甫卓,皇甫卓那时太小,连稳重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眨眨眼睛,努力装作很稳重的样子,道:“父亲说的对,我确实不够稳重,以后我会变的稳重的。”

皇甫一鸣听了,顿时觉得很不好了,还是这样吧,这样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老头子。

只是后来不知道哪里岔了,皇甫卓到底是没有变成循规蹈矩的老头子,挺活泼的,颇有几分少年心性,倒是自己的某个徒弟,越发的沉默寡言,少年老成的有些过头了。

欧阳英想到这里,脸色黯淡了下去。

一个恩断,一个义绝。

也就是这样了。

偶尔梦回当年,梦醒之后,试问可悔,欧阳英答不出,只能道,二十年的恩义,岂能说放就放。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皇甫卓退下,回屋,换回原来那身衣物,那缕头发不论怎么顽固也顽固不过皇甫卓,热水化开凝结的血污,擦干,被固在发冠里。

理了理头冠,现在他是皇甫门主而不是皇甫少主,皇甫卓在心里默念了这句话一十三遍之后,这才出门。

成为皇甫门主后三年,皇甫卓依旧不能习惯门主的身份。

“迟早有一天,你会成为皇甫家的门主。”这是皇甫一鸣每次教训皇甫卓的时候必说一句。

所以,皇甫卓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成为门主,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天会以这样一种惨烈无奈的方式降临。

净天教来袭,常念背叛,初临自刎,门人死伤大半,皇甫一鸣御敌力尽。

就在那一天,皇甫卓从少主变成了门主。

 

皇甫卓撩开棉帘,走到折剑山庄的门口,正好一辆马车拉着那五个半魔的尸首回来。

一边的上官信看了看尸首,道:“就这么点?”

皇甫卓道:“是。”

上官信看了一眼皇甫卓,讪讪笑了一声:“不会是那些半魔求了情,皇甫门主仁慈,放了几个吧。”

半是调侃半是讥讽。

皇甫卓只觉一颗心好像在冰碴子上滚了几圈,疼,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上官信又道:“皇甫门主啊,对待这些半魔不能仁慈,想想看,当年你还为那魔头求情,可是人家哪里领得你的情,皇甫老门主可是生生被那些魔人害死的。”

语落,上官信似是惋惜的重重叹气了一声。

钻心剜骨。

皇甫卓怒道:“千峰岭就是这么多人,若是上官门主不信在下,那不妨亲自带人再去搜一遍。”

上官信却道:“我现在哪里追的上呢?”

“你!”皇甫卓气急,却又找不到适合的词语。

此时欧阳英出来,道:“上官门主,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上官信一时语塞。

欧阳英又道:“你这样无凭无据说皇甫门主,怕是……”

欧阳英话说一半,上官信急道:“我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请皇甫门主见谅。”

皇甫卓本想拂袖而去,却又觉得此举颇为失礼,只得硬着头皮道:“哪里哪里,刚才晚辈也有不当之处。”

夏侯琳冷笑一声,道:“既然只有这么些半魔,想来也不成什么气候,那我就先走了,三位门主,告辞。”

夏侯琳离去。

上官信见夏侯琳离去,与二人寒暄了一阵,也离去了。

等二人走远,欧阳英看着那些尸首,侧目而问:“贤侄有何见解。”

皇甫卓低声道:“外表上看不出是半魔。”

欧阳英微微颔首,道:“是啊。”说道这里,欧阳英一顿,对着皇甫卓的眼,似是拉家常一般道了一句:“这消息是上官信传来的。”

皇甫卓似是明白了什么,道:“盟主的意思是,上官门主是故意的么?”

欧阳英苦笑:“怕是他故意带来这个消息,我不愿夏侯琳去千峰岭,他若不自请带人,我也不好勉强他,剩下的,就是你一人了。你带不回来,他说你是故意放生,带回来,他说你少抓人,凭着当初……。”

欧阳英一顿,而后一叹,又道:“他总能找到说辞,总之你要小心。”

“多谢。”

欧阳英点点头,嘱咐道:“信口雌黄黑白颠倒,以后,你会遇到很多这种事,莫要生气,免得中了招。”

欧阳英说到这里,见皇甫卓神色别扭,颇有几分不自然,想了想,知道皇甫卓想到了什么。

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这是不一样的。

欧阳英本想安慰,转念一想,何必点破,便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做事莫要冲动。”

“是。”皇甫卓如此应着。

 

那日,皇甫卓在埋葬了五个半魔之后就离去了,欧阳英本欲留他一日,皇甫卓却道了三个字:“清明节。”

欧阳英听了,也不多说什么了。

皇甫卓一路急行,回到开封之时,已是明月当空,漫天繁星之时。

皇甫卓下马,不料一个踉跄,险些摔到地上。

“门主!”门人惊呼,扶住皇甫卓,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门人看见了皇甫卓惨白的脸。

“门主,您怎么了?”门人大骇。

皇甫卓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摇了摇头。

众门人一阵惊慌,一些门人将皇甫卓扶入房间,一些门人去请医生了。

开封这一阵鸡飞狗跳,宁静的黑夜被喧闹声打破,倒是难得的热闹。

皇甫卓苦笑,其实他并无大碍,只是这左肩的旧伤复发,痛的一时不得言语而已。

年迈的医者,衣冠不整,匆匆入内,想是睡得正好,结果却被人叫起来了。

医者诊视之后,捻须对皇甫卓道:“皇甫门主辛劳过度,这一路疾行又是受了风寒,导致旧伤复发,只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皇甫卓颔首,依旧是说不出一句话。

那医者又长长一叹,道:“其实皇甫门主心里也是明白的吧,既然明白,又何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伤起于冬寒,只要受寒劳累,必定复发。刚才老朽诊视,发现皇甫门主忧思忧虑,郁气伤心,对这伤,也……”

年迈的医者还欲再说,皇甫卓却咬着牙,浅笑而道:“多谢叮嘱。”

医者长叹,知是皇甫卓不愿意在听,只能写下药方,摇头离去。

每年都说的话,怎能记不下来呢?

 

医者离去,皇甫卓又遣退了门人,盖了一袭锦被,混混而睡,他旧伤复发,疼的紧,故睡的也不算踏实。

当年夏侯瑾轩出海,数月未归,皇甫卓本想也出海一趟,却被皇甫一鸣骂了回去。

“你给我好好呆着家里,哪里都别去!”皇甫一鸣下的禁令,皇甫门人莫不遵从。

皇甫卓明白他爹的心思,他爹不是怕他去找夏侯瑾轩,他爹是怕他去找姜承,不,或许应该说是净天教的教主姜世离。

皇甫卓说他只是去找夏侯瑾轩,皇甫一鸣冷冷笑道:“我不管你要找谁,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

皇甫一鸣拂袖离去,他离去的时候想到了一蹶不振的夏侯彰,冷哼了一声,对旁人道:“看好少爷,除了皇甫家,他哪里都不能去。”

于是皇甫卓在家呆了半年,除了练剑吃饭睡觉,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

皇甫一鸣有时候会说一些江湖事,皇甫卓是认真听的,可惜皇甫一鸣从来都不说皇甫卓想知道的。

他只是淡淡道:“夏侯家的那个书呆子还没有回来。”

“恩。”皇甫卓应着,等着下文,谁知皇甫一鸣却没有了下文,只道:“吃饭。”

“奥。”

皇甫卓很想知道姜……姜世离的消息,夏侯瑾轩走之前曾道他在覆天顶,收了一群半魔,打算给那些半魔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当然,也是给自己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挺好,只是这应该很辛苦。

皇甫卓想着想着,取了一只笔,沾了墨,在一张宣纸上信手写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笔落,皇甫卓看着那诗一时有些发蒙。

《佳人曲》出自汉朝李延年,这是夏侯瑾轩说的。

儿时,皇甫卓与夏侯瑾轩在折剑山庄呆的颇为无聊,夏侯瑾轩听说雪石路上有红梅,皇甫卓听说雪石路上有妖兽,一个要看美景,一个想要打怪,难得统一了意见,便要求姜承带他们去雪石路。

姜承听罢,吓得连连摆手,道:“那里危险,二位少主不能去。”

皇甫卓那时刚得费隐剑,恰意气风发,便道:“怕什么,有我在,定护得你周全,你若不去,那就我和夏侯兄一起去!”

姜承还想说什么,夏侯瑾轩在一边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一般,道:“是啊是啊,有皇甫兄就行了,不劳烦姜兄了。”

姜承闻言,只觉头疼,他微弱的挣扎着:“不行……”

“为什么不行!”皇甫卓步步紧逼。

“要禀告师父……”

“要是被爹知道了,才不会让我们出去呢。”小瑾轩瘪瘪嘴,一副泪汪汪的模样,看的姜承一阵心虚。

即使这样,姜承还是道:“不行……”

最后姜承还是屈服了,不是屈服于夏侯瑾轩的泪眼攻势,而是屈服于行动派的皇甫卓,皇甫卓一手抄起费隐剑,一手拽着夏侯瑾轩,道:“说这么多做什么,待会被爹发现了,就去不了了。”

姜承败北,他道:“夏侯少主,皇甫少主,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那日他们三人一起去雪石路,雪石路上红梅璨璨,红梅白雪,隐有暗香,夏侯瑾轩倒是开心,他从诗经开始背起:“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皇甫卓问其何意,夏侯瑾轩一愣,而后咳了一声,道:“不可说也。”

“切!”皇甫卓嗤之。

又走了一会,雪石路上无怪,只听夏侯瑾轩一个人吟诗作对,颇为无聊,再走一会,皇甫卓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回头一看,恰对上姜承抬起的眼,黑漆漆的眸子,安如静水,定如磐石,皇甫卓忽而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怎么了?”姜承跑了几步,跟上他们二人,惶惶而问,怕是二位少主出了什么事情。

皇甫卓这边尚没有开口,那边夏侯瑾轩转身,看了皇甫卓一眼,再看看姜承,笑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啊?”

姜承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皇甫卓也没有弄明白。

于是夏侯瑾轩又摇头晃脑的开始背诗,他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

这诗还有背完,皇甫卓就一个拳头招呼下去了,他怒道:“淫诗艳曲!”

摽之梅对于皇甫卓来说有些艰难生涩了,但是佳人曲却是通俗易懂的,皇甫卓当然听的懂,这种诗是要背给喜欢的人的,夏侯瑾轩怎么能背给姜兄呢?

夏侯瑾轩抱住脑袋,很委屈的小声道:“我是替你背的。”

皇甫卓看了一眼依旧茫然的姜承。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倒也很符合姜兄,只是……那是形容女子的好么!!!!

“别找借口!”皇甫卓又一拳头招呼上去了。

夏侯瑾轩眼疾手快,躲了过去,他跑到姜承背后,哭诉道:“姜兄救命,皇甫兄恼羞成怒了!”

“皇甫少主息怒,夏侯少主不是有意形容您是女子的。”

皇甫卓一时迷茫,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了,只是还没等他理出头绪,皇甫卓就看见姜承背后那个眉开眼笑的夏侯瑾轩,一时只觉气不打一处,他怒道:“夏!侯!瑾!轩!!!”

想到这里,皇甫卓莞尔一笑,将那宣纸揉了一团,扔了,此举正好被皇甫一鸣看见,于是皇甫一鸣便问皇甫卓:“卓儿可是有心上人了?”

“回禀爹,孩儿没有心上人。”皇甫卓恭恭敬敬回答道。

“胡说!你那样子明明就是有心上人的样子。”皇甫一鸣口吻颇为严厉,皇甫卓一时不敢接话了,皇甫一鸣看皇甫卓那副模样,叹了口气,软着声音说道:“卓儿,你也是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了,是不是看上谁家的姑娘,说一声,爹去给你提亲。”

皇甫卓闻言哭笑不得,他道:“爹,孩儿真没有心上人。”

“真的?”皇甫一鸣狐疑问道。

“真的。”皇甫卓说的信誓旦旦。

他与……他,怎么可能,皇甫卓笑而摇首。

 

同年,又过月余,冬日严寒,皇甫家有一批玉石要送到外地去,一时缺人,皇甫卓主动请命,要去护送。

皇甫一鸣想着儿子在家呆了大半年,而且这个方向是跟去覆天顶的方向是相反的,嘱咐了几句,便放行了。

这段路皇甫卓走过,而且不止一次,本以为会无事,不想走至一半,出了劫匪,他们人多势众,皇甫卓一行人寡不敌众,死了大半。

皇甫卓一时大意,左肩中了一剑,鲜血沁透了白衣。

失血过多,皇甫卓眼睛发黑,脚下虚软,一个踩空,直接滑到山坡下了。

在皇甫卓昏迷之前,他想,这次应该是死定了。

皇甫卓自是没有死成,等他有意识之时,入耳的便是一个熟悉的女声,那女子道:“他是皇甫一鸣的儿子,当初他爹害的大哥差点命丧折剑山庄,不如……”

话到这里便断了,只听另外的一个声音响起:“他是他,他爹是他爹,不一样。”

皇甫卓虽没睁眼,但却是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

姜承。

皇甫卓莫名的一阵心慌,他想做什么,却不知道要做什么,眼帘微颤,转瞬又平静下去。

“切。”女子嗤了一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了。

姜承轻叹,片刻之后,淡淡道了一句:“皇甫少主,既然醒就别睡了。”

客道而疏离,皇甫卓睁眼,想转头,他微微一动,只觉左边肩颈疼的厉害,动弹不得,只能侧目而视。

皇甫卓只见姜承坐在茶桌边,仪态威严,颇有几分不怒之威。

一时恍惚,跟印象中的差了太多,皇甫卓差是认不出来了。

皇甫卓张张嘴,这两个字不知现在说是否合适,但……

皇甫卓轻声道了两字,他说:“姜兄。”

姜承的眼神微凉,淡薄的寒意让皇甫卓不住打着个冷颤。

眼帘微微垂下,掩去眼底的失望。

失望。

是不是自己期望的太多了?皇甫卓反思着。

“你被匪人所伤,我正好路过,于是救了你。”姜承语气平敛,听不出情感。

“恩。”皇甫卓应着。

“你的门人,我看过了,无一生还。”

“这!!”皇甫卓的声音在发颤,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姜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拿了一瓶伤药,放到床头,道:“你伤势不轻,好生休息,这药你拿去用吧。”

语落,姜承转身就要离去。

皇甫卓见姜承要离去,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试图拽住姜承,有些话,他是想说的。

“姜……”

皇甫卓没有说出第二字,他这一动,浑身的骨架子像是要撒了一般,痛入心扉,撑住的手一颤,整个身体就往床下滑了下去。

姜承闻声,回头,而后不住叹了一声。

总不能看他摔到地上吧。

转身,姜承扶住皇甫卓,皇甫卓的脸一片惨白,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想是疼的紧。

姜承想将皇甫卓扶回床,让他好生歇息,岂料皇甫卓死命抓住他衣襟却是不肯松手。

“皇甫少主,你想做什么?”姜承如此问道。

皇甫卓嘴唇嚅嚅诺诺,似是在说什么,可是姜承听不见。

姜承将耳朵凑到了皇甫卓的唇边,皇甫卓用极轻的声音问了一句:“可好?”

嘴唇干裂的触感划过耳廓,姜承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了。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虽然只有一点,而且有些没有缘由,但却是欢喜的,姜承稳着声音,道了一个字:“好。”

皇甫卓闻言,这才松了手,躺在床上,而后曲成一团,不住的微微颤抖。

姜承一个眼尖,看见雪白的衣服上红色的印迹在一点点的扩大,顿时便明白了,应是皇甫卓左肩的伤口又裂开了。

姜承拉过缩成一团的皇甫卓,道:“皇甫少主,我替你上药。”

不知皇甫卓是没听见了,还是听见了动不了,总之皇甫家的少主依旧卷成一团,不为所动。

姜承的头又开始疼了。

长长叹了一口气,姜承认命一般的拿过伤药,犹豫了一下,一挑,镶着青玉的腰带就落了下去。

解开腰封,衣物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姜承眉梢微扬,而后又平抚了下去。

本想脱去白色的外挂,可是皇甫卓一直蜷着,这衣服倒是不好脱了。

姜承一时没了法子,此时恰好结萝进来,姜承一脸困惑道:“这衣服脱不下来怎么上药?”

结萝把玩着辫梢,漫不经心道了一句:“不好脱的话,那就撕了呗。”

姜承恍惚了,似是不太明白结萝在说些什么。

结萝眨眨眼,理所当然的说道:“这个衣服脱不下,那你就撕掉好了,何必要花那么大的力气脱下呢?”

姜承点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道理。

结萝又道:“对了,教主,你真要收留那些半魔么?我看他们好像不怎么想入教。”

姜承侧首,思虑片刻,道:“总之,告诉他们净天教是他们可以容身的地方就可以了,其余的也别难为他们。”

结萝颔首而去。

姜承在覆天顶上偶尔听说有一群半魔在开封一带做着劫匪,他有心收留,便和结萝一起来了。

本来,姜承欲独自一人前来,厉岩不放心,毕竟是在开封那里,算是四大门派的地盘,故也要跟着,但姜承却道:“还是有一人守着为好,免得……”

后面的话,姜承虽未说,但是厉岩却是明白的。

协商之下,厉岩愿意独自一人守着覆天顶,但是结萝却是要跟姜承的,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结萝本来不太愿意,但是见厉岩那般不放心的模样,终是答应了下来。

两个人到了开封附近,正遇到了那群劫匪在抢劫,一个劫匪拿着剑指着趴在地上的皇甫卓道:“老大,这还有个喘气的,要不要也杀了?”

“杀!对这些所谓名门正派为何要留活口!?”

“住手!”

姜承那个时候没有想太多,直接就这么喊了出去,这样固然是救了皇甫卓一命,但这也是那些半魔对加入净天教一事颇为犹豫的原因。

身为半魔,为何要护一个“名门正派”的人?像你这样的魔,心思不全在半魔身上,这样的魔,可信么。

姜承听后,也不辩解什么,只是道:“我会保护你们,倾尽全力。”

很多时候辩解是没有用的,信与不信,皆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一个半魔说冷笑两声,道:“我才不信你,除非……除非你把地上那小子杀了,我就信了你。”

杀了名门正派之人才算彻底的决裂。

姜承望着昏迷不醒的皇甫卓,想着当年夏侯瑾轩闲暇之时,似是无意提到的那句:“皇甫兄没法子跟我一起来,他因为……因为上次忤逆他爹,现在还被关在家里呢。”

皇甫卓是孝子,能忤逆他爹什么,姜承想到了皇甫卓的那一跪,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这件事吧。

“关在家里?那哪里是关,他爹好凶,让他跪青石地,那地很凉的,会跪出病的。”瑕不满道。

夏侯瑾轩不住咳嗽了一声,瑕自知失言,硬硬转了话题:“反正,我不喜欢他爹。”

眼帘微垂,而后抬眼,姜承道:“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相信我。”

被人相信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这是折剑山庄一事之后姜承最大的收获。

皇甫卓的那件外套到底没有保得住,其实没保住的不只是外套,凡事碍着上药的衣物都落了一个被撕的乱七八糟的命运。

当然,姜承没有全部都撕,只是撕掉左边的那部分。于是皇甫卓半夜醒来之时,只觉左肩微凉。

他移了移身体,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皇甫少主,请别乱动,否则又要上药了。”

“姜兄!”皇甫卓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往床里挪,姜承一个手疾眼快,直接压住了皇甫卓,几缕发丝落在皇甫卓的脸上,痒痒的。

“别乱动。”姜承复道。

“……恩。”皇甫卓有点甍了。

姜承看皇甫卓真的不再动了,长吁一口气,这才又躺了回去,阖眼,不语。

皇甫卓不愿打扰姜承休息,于是眼睛一阖,也打算再睡一觉,只是他白天睡了太久,这时候却是怎么都睡不着。

睁眼,看看屋顶,再看看一边的姜承。

就着清冷的月光,皇甫卓觉得姜承好像瘦了些,果然,覆天顶的生活真是太辛苦了。

“皇甫少主在看什么?”姜承忽而张口,道了一句。

皇甫卓赶紧收了视线,道:“我只是无聊,随意看看。”

“恩。”姜承随意应了一声,而后转身,背对着皇甫卓。

皇甫卓看了,不住轻叹一声,这个声音太小了,小到连躺在一边的姜承都没有听见。

 

 

皇甫卓惊醒,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的手往一侧探去,冰凉一片。

一时失神,继而苦笑,原来不过是旧事一场。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想来是半夜春雨,皇甫卓想起身,无奈身子却是困乏的厉害,挣扎着披了一件外衣,半倚在床榻上。

雨声凌乱,如同皇甫卓现在的心思。

眼前忽现那人的面庞,温润如玉,低着眼,敛着眉,轻轻道一声:“皇甫少主。”

“哈。”

皇甫卓笑了一声,干而苦涩。

姜承三年前就被封在血玉中,再想……又有什么用呢?

覆天顶那一战,皇甫卓也是去了,但却是没有再见到姜承一面。

见不到也是好的,皇甫卓这么认为着。

若是见到要说什么呢?

说,仁义山庄半数门人死于净天教之手?还是说我的父亲已力尽战死?

不如不见,不如不说。

四大世家同被进攻,皇甫家损失最为惨重,世人皆道是皇甫一鸣当年亲自上千峰岭,捕杀净天教教主的同伙所致。

皇甫卓闻言,只是沉默着。

他的信与不信皆是不那么重要了。

皇甫卓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皇甫一鸣当初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对皇甫卓道:“你真是太天真了!”

天真?

皇甫卓长叹,也许自己当年确实太天真了,所以才以为自己能改变着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皇甫卓改变不了,姜承如众人意料的那般,终是一去不回头,如了他所改的那个名。

姜世离。

皇甫卓讷讷而道,不恨不怨,但亦是无悲无喜,只是忽而觉得累。

叹气。

姜世离,世人离弃,被世人离弃的的人,自是不能在世而生。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皇甫卓抬眼,夏孤临面无表情的端着一盆温水道:“主人,需要洗漱么?”

皇甫卓应了一身,慢悠悠的起身。

穿衣,梳发。

夏孤临打开了窗,细雨斜飞,乍暖还寒,柳枝低垂,一摆一摇。皇甫卓就着屋外透进来的光,看见了自己发尾中藏了一根白发。

轻笑,拔去了那根白发,心中默叹一声,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啊。

“今天要去拜祭父亲。”皇甫卓如此说道。

夏孤临犹豫了下,蒙着眼罩的脸向皇甫卓微转。

皇甫卓看了,道:“无碍。”

夏孤临听罢,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皇甫家的祖坟在开封郊外,倒是不远,皇甫卓独自一人带了一匹马出门了。

几个门人本来是不愿意皇甫卓一人出门的,门主身体还未痊愈,怎能一人出门。

皇甫卓却说,无事。

“那好歹让长离剑灵一起陪同吧。”一个年纪大一点的门人忧心忡忡道。

皇甫卓拉过马缰,笑道:“我想一个人去。”

虽是笑着,但是其中拒绝的意思却是很明确,不容他人再说。

门人叹气:“这性子还是跟小时候那般,倔的很。”

皇甫卓本想说怎么可能一样呢?但是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没有用,便没有再说了。

皇甫卓牵着一匹雪白的马,走出开封城,而后一跃而上,策马奔驰。

此时春雨还下着,打在脸上倒是有些疼了,皇甫卓对此不甚在意。

马儿转了几个弯,过了几个路口,来到一片空旷之地。

皇甫卓勒马,跳下,拴好马,拿了拜祭的东西,走到一座墓前,将手中的东西一一摆好,点上蜡烛,笑道:“爹,孩儿来晚了。”

皇甫卓有些絮叨,他从马上取了一坛酒,坐在墓前,一边喝着一边说着。

他说了一些事情,欧阳家的,上官家的,开封的,都是些无关的琐碎小事。

说了半天,皇甫卓忽而笑道一句:“爹,其实这些事你是不愿意听的吧。”

皇甫一鸣想听什么,皇甫卓哪里会不知道呢?

但是皇甫一鸣想让皇甫卓做的事,皇甫卓一件都没有做。

如此也算一个不孝子吧。

皇甫卓这样想着,饮了一口酒,道:“爹,你说的对,当年是我太天真了,若是当初我就听你的话,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

如果当初,姜承死于折剑山庄……

一个分心,皇甫卓被酒呛到了,不住的咳了起来,他咳的声音很大,于是很自然的,胸口开始阵阵抽疼,连眼泪都出来了。

皇甫卓抹去眼泪,覆上胸口,半响,道了一声:“爹……”

细雨无声,亦是无人回应。皇甫卓取了纸钱,一张一张地慢慢烧了。

那年他受伤而归,刚入门,就见皇甫一鸣先是一喜,而后却沉了脸,他开口的第一句是皇甫卓没有想到的,他问:“你这几天跟谁在一起?”

皇甫卓沉默了下去。

皇甫一鸣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跟那个小子了在一起了?”

皇甫卓低着头,依旧不说话。

皇甫一鸣见皇甫卓这般模样,真是气急了,他吼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不许再跟他见面!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话?!”

皇甫卓张张嘴,但又放弃了。

皇甫一鸣见此极怒之下,扬手欲打,可皇甫卓只是闭着眼,不躲也不闪,皇甫一鸣顿时心软了,生生收了手,恨恨道:“你给我去思过。”

皇甫卓也没多说什么,默默跪在青石阶下。

那时可是寒冬腊月,北方天寒,皇甫卓大病初愈,这么跪了一会,就倒了下去。

高热不退,皇甫一鸣几乎请遍了开封所有的名医,整个开封府都知道皇甫家的少主生了重病。

皇甫卓最后到底还是被救了回来,只是这肩上的伤受了寒,想要痊愈,却是不可能了,只能好生养着。

皇甫卓醒来之时,第一入眼的,是皇甫一鸣疲倦的脸,皇甫一鸣眼圈乌黑,半倚在床头,阖眼小憩,颇有几分颓废之势。

皇甫卓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喊了一声:“爹。”

几分抱歉几分悲伤。

皇甫一鸣打了激灵,哆嗦了一下,从梦中醒来,见皇甫卓醒来,笑道:“儿啊,你醒了?”

还未等皇甫卓出声,皇甫一鸣却又收了表情,正色道了一句:“儿啊,你以后不要在跟姜世离见面了。”

皇甫一鸣说的坚决,姜世离三个字说的重而又重。

皇甫卓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他不知道皇甫一鸣为何会知道他这几日是跟姜承在一起,也不知道皇甫一鸣为何会突然对他见姜承一事千叮万嘱。

“爹?”皇甫卓下意识喊了一声。

“答应爹,以后不要去见姜世离。”皇甫一鸣说的一字一句,不容置喙。

皇甫卓点点头。

等皇甫卓能从床上爬起来之时,终是知道了真相。

一个门人被他逼急了,支支吾吾道:“少爷,你不知道,你回来前几日,开封府传遍了少主和那……那魔头在一起的消息。”

皇甫卓挑眉,道:“就这样?”

皇甫卓自是不信,若只是这样,爹怎么会那么生气?

那门人见瞒不住,只能又道:“还说,少主和那……魔头,一起,一起去月老庙。”

皇甫卓一愣,张口便道:“那是因为结萝要去,我和姜……”

话到这里,皇甫卓倒是不愿意再说了,脸上忽而觉得有些热了。

那门人赶忙笑道:“这些都是别人胡说八道的,少主别放到心里去。”

皇甫卓抿着嘴,转身离去。

事后,皇甫卓还知道些零零碎碎的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只是开封的人,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很多,几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了,皇甫一鸣为此受过他人奚落。

难怪当初爹会那么生气,皇甫卓这样想着。

“都怪我,让父亲受了委屈。”皇甫卓如此对皇甫一鸣道。

皇甫一鸣却冷声道:“我怎能见别人恶言中伤你!”

没有哪个父亲愿意看见儿子身处这样的流言蜚语之中,皇甫一鸣自也不例外,只是……

后来,直到锁妖塔再遇姜承,中间大约四年有余,皇甫卓再也没有见过姜承一面。

“爹,我知道你是为孩儿好。”皇甫卓烧完了纸钱,站起,伸手,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又道:“但是,有些事情……”

姜承的脸又浮现在皇甫卓的眼前,皇甫卓忙阖了眼,敛了心神,半响才道:“但是有些事,孩儿确实不能像爹说的那样去做,但无论如何,孩儿终是皇甫门主,孩儿定会负起皇甫一门的荣耀。”

 

 

姜世离听到“皇甫大哥”这四个字时,差点把手中的酒全部撒掉,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你说的是谁?”

“皇甫大哥啊。”姜云凡咬着一块鲜美多汁的鸡翅,回答的理所当然。

“哪个皇甫?”

“开封的那个。”姜云凡大力的嚼着,鸡翅里的软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皇甫……卓?”姜世离的语气有些微微的不确定。

“是啊。”姜云凡嘴里含着半截鸡翅,回答的模模糊糊。

“奥。”姜世离应了一声,良久,似是笑着,道:“你居然喊他大哥?”

“恩。”姜云凡用力的点点头。

一瞬间,姜云凡觉得姜世离的心情变的很好,于是他用力的点着头,似是这样努力的点着头,姜世离就会开心一点。

“哈,那他下次见我要叫我什么?”姜世离接着道了一句。

姜云凡听罢,立马垮了脸,陷入了沉思,连嘴巴里的鸡翅都忘嚼了。

姜世离斜着眼,睨着一脸苦恼的姜云凡,轻笑一声,推了酒杯,站起,道:“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不过我是不会改变的。”

姜云凡很苦恼,“啊”了一声,嘴中那半截油光闪闪的鸡翅掉在了地上,滚了滚,沾了土,显是不能再吃了。

姜云凡的心思姜世离不是不明白,蜀山的心思姜世离也不是不懂。

不过就是四个字:“就此罢手。”

就此罢手,建立一个人魔共处的世道。

呵。

可笑。

若是可以,那么,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有一丝改变?

姜世离不是没有想过人魔共处,只是,只是无论姜世离怎么努力都抵不过那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简单的八个字,道尽世人心态。

所有又有什么好说的,人魔共处,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姜世离负手而立,垂眼,自嘲一句:“不过笑话。”

如同当初那个半魔嘲笑的一般:“人与半魔始终是相互憎恨的,至死不休,所以,你想做的事不过是一场笑话。”

姜世离不由攥紧了手。

那日,他先醒,见皇甫卓睡的沉稳,便先起了身,去端早点。

到了客栈楼下,遇见结萝,结萝说那些半魔看样子是不愿跟他们走。

姜承端着一碗白粥应的漫不经心。

结萝又问了一句:“他们不愿走,那么我们也别在这里呆了,我们什么回覆天顶?我好想回去见大哥。”

姜承点点头,道:“意思已经带到了,愿不愿意皆是他们的意思,我们不必强求。”

姜承说道这里,一顿,楼上传来一声异响,虽小,但是他却是辨的清楚方向。

心一惊,手上的那碗白粥摔到了地上,不过姜承顾不上了,他一个转身,飞奔上了二楼,推开了门。

皇甫卓按着左肩,摔在地板上,脸色惨白,颇为狼狈,但口气却依旧不失骨气,他对着那个半魔劫匪头子道:“那批玉石都被你们所劫,你为何还要追杀我?”

劫匪头子冷笑道:“为什么?这还用说么?因为你是皇甫家的人。”

说着,劫匪头子提剑便朝皇甫卓砍来,姜承手疾眼快,一个飞身,两指并剑,而后顺势一弯,那剑生生断成了两截。

那劫匪头子一愣,冷哼了一声,见姜承来了,占不到什么便宜,扔了手中的残剑便想离去。

不料姜承却不愿意放过他,一个反身擒拿,扣住了那半魔的手腕,一拽,再顺势勒住半魔的脖子,冷声道:“说,你到底跟皇甫家有什么恩怨?”

这半魔虽处生死关头,但也却不退缩,他笑道:“他皇甫家杀我妻儿,我灭他家门人又有何过错?”

姜承一愣,下意识道了一句:“又不是他。”

“那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皇甫家的人,为什么要分那么清楚,当初他们害死我一家,不也就因为我们是魔么,无论我们是否是当初害他们的那些半魔,他们既然分不清,为何我们要分的那么明白,杀干净便是。”

这半魔说的悠然,姜承却听的心底发寒。

“你这样不过是徒增杀孽,害人害己。”皇甫卓怒道:“如果不是有你这样半魔,世人又……”

说到这里,皇甫卓生生住了口,因为他想到,这个半魔之所以如此,多半是门人的原因,怨不得这半魔。

但是皇甫卓就是很生气,说不出口的怒气。

半魔见皇甫卓一脸生气的模样,不住嘲讽道:“你生什么气?你又有什么资格生气?若不是皇甫门人不分青红皂白,乱杀半魔,你们这些又怎会被半魔所害,要怪就怪你们的门主不积德。”

“你!”皇甫卓气的浑身发抖,脸色又白了几分。

姜承见此,将手臂收的更紧了一些,厉声道:“住口!”

半魔笑道:“你如此向着人类,要我怎么相信你会护着我们周全?”

“信与不信皆由你意,我本就不愿强迫你们。”

半魔闻言,又笑着问:“那你今天是杀我,还是不杀我?”

姜承听罢,一愣,要杀了这个半魔么?姜承自觉下不了手,便道:“不杀。”

“不杀那便松手,今天有你在,我是杀不了那个皇甫门人了。”半魔如此说道。

姜承虽是松了手,却依旧警惕着,怕那半魔突然发难,害了皇甫卓。

半魔揉揉被勒了半天的脖子,一撇眼,看见姜承那副模样,不禁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你说要护得半魔周全,为什么又要护着人类?到这份上,难不成你还想着人魔共处么?”

姜承颔首。

半魔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他道:“人与半魔始终是相互憎恨的,至死不休,所以,你想做的事不过是一场笑话。”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总是有一方要死的干净。

姜承不语,但那双眸子却写满了不信。

半魔也不多说,转了身,准备离去,到了门口,见到结萝,半魔吹了一声口哨,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结萝听到有人夸她,自是高兴,道:“算你有眼力。”

半魔忽而想到了什么,回头,第一句是说:“对了,其实我没有妻儿, 我跟皇甫家也没有什么血海深仇,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们的。”

第二句是说:“但是我会接着杀人,不会悔改,直到把这世上的人全部杀干净。”

第三句是说:“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憎恨着人类,我明白,除非这世人都死干净,否则半魔永远没有未来。你与我,果然不是一路的。”

语落,半魔离去。

结萝想了想,又想了想道:“这个人好奇怪。”

姜承却苦笑道:“不,也许奇怪的是我。”

不是所有的半魔都希望与世人和平共处的,恨到深处,便没有缘由了,只是相互憎恶着,不死不休。

“姜兄?!姜兄?!!”

姜承一个低头,恰对上皇甫卓的眼,亮晶晶的眸子,却盛满了担忧。

“何事?”姜承问道。

皇甫卓微微垂首,而后抬头,一字一句,说的坚定,他道:“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心底微暖,姜承伸手,拉起皇甫卓,拍去他身上的灰尘,轻轻道了一句:“我也不信。”

当初姜承和皇甫卓还是相信的,相信着,未来有一天,人魔终将会和平共处。

现在想来,是不是他们太过于自信了?

其实无论皇甫家的少主还是净天教教主,他们的力量都太过于渺小,扭转不了这个世道。

“你说是么?皇甫……卓?”无论多少年,姜世离还是不习惯喊皇甫卓,喊得太少,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原因。

“皇甫少主。”姜世离讷讷而道,嘴角微扬:“现在,是要喊皇甫门主了吧。”

 

姜承第一次见皇甫卓是七岁之时,那时皇甫卓不过六岁,穿的那是相当,相当的严实,只能看见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压在蓬松的毛领子里,不时的还冒出一团白雾,好像一个刚出笼屉,冒着热气的包子。

欧阳英对年幼的姜承道:“承儿,这是皇甫少主。”

姜承一揖,恭敬道:“皇甫少主。”

那个时候的皇甫包子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就被皇甫一鸣推进了马车。

年幼的皇甫卓身体很不好,体弱多病,故,每次来折剑山庄对皇甫卓来说都无异是一场灾难。

稍有不甚,皇甫卓便高烧不退,委委屈屈的卷成一团,裹着在被子里,在床上窝上好几天。

按说这样的身体,皇甫卓自是应该在屋子里好好呆着,可偏偏皇甫卓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一个不注意就会偷偷溜出屋,而后折剑山庄就开始人仰马翻的找他。

姜承是折剑山庄的人,所以,即使他只有七岁,也是要去找皇甫家的少主的。

那个时候,姜承完全不了解皇甫卓在想什么,好好的屋子不呆,跑出去做什么?

抬眼,望了一眼急的如同热锅上蚂蚁的皇甫一鸣,姜承愈发觉得皇甫少主似乎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人。

姜承是在雪石路口找到皇甫卓的,皇甫卓一身白衣,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缩成一团,看起来像个小雪球,石上白雪皑皑,若不是姜承细心,还真找不到他。

“皇甫少主”姜承说的一板一眼:“该回去了。”

皇甫卓嘴一撇,踢着脚下的雪路,闷闷不乐道:“我才不要回去呢,每天都呆在屋子里,闷死了。”

姜承叹气,道:“皇甫门主在找您。”

皇甫卓脸色微变,姜承见了,便又添了两个字:“很急。”

皇甫卓听罢,颇几分不自然,掩去眼底一色的惧色,皇甫卓倔强道:“那我也不回去。”

姜承有些为难了,便又问了一句:“皇甫少主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

皇甫卓摇首,道:“我自是不要回去。”

姜承一叹,又是一揖,道:“那皇甫少主,对不住了。”

皇甫卓闻言,不由退后了一步,见姜承沉着一张脸,不知喜怒,一时倒是有些害怕了。

这一害怕连话都说不顺了:“你,你想干什么?”

姜承没有多说什么,伸手,想拉住皇甫卓的手腕,不料皇甫卓反手一抽,姜承落了一个空,手里什么都没有抓住。

皇甫卓一边喊着“我才不要回去呢!”一边艰难的迈开小步子,圆滚滚的,一癫一癫地跑开了。

看着圆鼓鼓的皇甫卓,姜承扶额,皇甫少主,您穿那么多,还打算跑哪呢?

两下赶上跑的艰难的皇甫卓,姜承锁住皇甫卓的肩膀,反……反不过去,皇甫少主穿的真是太厚了,姜承已经无力吐槽了。

皇甫卓穿的太厚,本来就不好动,这么被姜承一拉,更是难以控制了,脸朝下,直直的摔下去了。

姜承本想拉住皇甫卓,无奈力气小,被那些厚重的衣服一带,自己也摔了下去。

“皇甫少主,您没有事吧。”姜承从皇甫卓身上爬起来,见皇甫卓没有动静,慌忙问道。

皇甫卓说:“当然没事。”

姜承想扶皇甫卓起来,扶了几次,却是扶不起来了,姜承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皇甫卓道了一句:“为什么我腿使不上力气?”

姜承闻言,心一惊,而后,看看皇甫卓通红的脸,淡定道:“是您穿的太厚了。”

皇甫卓语塞,脸更红了一点,他吞吞吐吐的道:“才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喂!!我只不过,我,我……”皇甫卓找不到理由,最后牙一咬,憋着一口气从雪地堆里爬起来,晃晃悠悠的。

姜承见了,连忙伸出手,皇甫卓把小脸一扬,说:“我不要。”

姜承诚恳的说:“会摔倒的。”

皇甫卓气急,怒道:“我才没有那么……”

“没有”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皇甫卓一个头晕,只觉自己脚下一软,踉跄几步,差点又是摔在地上。

好在姜承及时拉住了他的手,好凉,姜承眉心微曲。

皇甫卓说:“我才不要你扶着呢,我能自己走的。”

姜承不接,只道:“我带你回去。”

皇甫卓没了气力,只能被姜承拉了回去,到了折剑山庄,人刚到门口,皇甫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了下去,姜承一把即将再次扑到地上的皇甫少主抱在怀里。

一探,果然,额头滚烫一片。

皇甫少主又发热了。

 

皇甫卓这次病的挺严重,大约三天之后才醒来,皇甫一鸣自是狠狠骂了皇甫卓一顿,但也就是骂了一顿。

这天姜承端着一碗热白粥,远远的看见皇甫卓趴在窗沿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窗外的梅花。

走进,姜承对皇甫卓道:“皇甫少主,外面冷,小心再得了风寒。”

皇甫卓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枝头的梅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承叹气,推开房门,放下白粥,伸手关了窗户。

皇甫卓依旧趴在窗沿上,不说话也不闹,安静得有点不像那日的皇甫少主了。

“皇甫少主,您的午膳。”姜承淡淡的说道。

皇甫卓不语,低着头。

“皇甫少主。”姜承又喊了一声。

皇甫卓转头,用一种很委屈的语调说:“我想出去玩。”

软软的,带着哭腔,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莫名的心一软,姜承沉默着,转身离开。

第二天,姜承折了一支梅花,放在盛粥的盘子里,带给皇甫卓。

皇甫卓说这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他怎么会收。

姜承听了,点点头,说了一句皇甫少主说的是,而后拿起梅花就要扔。

皇甫卓见了又道,你折了就折了,好好的梅花扔了做什么,真是糟蹋。

姜承又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皇甫少主说的是,而拿着梅花又放到盘子里,递给皇甫卓。

皇甫卓接过梅花,兴冲冲的拿了一个瓶子,把梅花放在瓶子里。

姜承看见了,忍不住道了一句:“皇甫少主还是挺喜欢梅花的。”

皇甫卓一愣,手里那插着梅花的瓶子不知是要放还是继续这么捧着,最后小皇甫卓的脸涨的通红,声嘶力竭的吼道:“我最讨厌你了!!”

姜承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脑。他做了什么?为什么皇甫少主突然说他讨厌他?姜承低了头,一副“我错了”的模样。

皇甫卓见姜承那副样子,心里不禁慌了起来,刚才不过是顺嘴一说,不想他居然当真了。

皇甫卓想道歉,但是道歉的话实在又说不出口,半响,皇甫卓硬着头皮,转了话题,道:“喂……你叫什么?上次我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父亲推进马车里了。”

皇甫卓想到这里就不禁觉得郁闷,本来是想看看折剑山庄的雪景的,不想父亲管得严,什么都没看见就被关到屋子里,还不肯让他出去!

皇甫卓气的牙痒痒,不住哼了一声,这一哼,那半长的刘海就一抖,姜承看了,差点笑了出来。

“不许笑!”皇甫卓怒道。

姜承盯着那抖抖索索的刘海,道:“我没有笑。”

皇甫卓气急,但又不敢再说“我最讨厌你”,只能气鼓鼓的坐在椅子上。

忽而,姜承道了一句:“我叫姜承。”

皇甫听了,转头,立马跟没事一般,道:“我叫皇甫卓。”

姜承本想说那日初见,你父亲说过了,但是想到皇甫卓的性子,便决定这件事还是不要说了吧,免得皇甫少主又生气。

虽然皇甫少主生气的时候,那刘海倒是挺好玩的。

后来皇甫卓身体渐好,皇甫一鸣也肯让他出来了,姜承本以为这是好事,但是没想到自己的麻烦没有少,反而更加多了。

皇甫少主喜欢找人比剑,而且尤其喜欢找自己比剑。

姜承不懂,为什么皇甫少主喜欢找一个练拳法的比剑呢?没有可比性啊。

姜承想对皇甫卓说来着,但是每次看见皇甫卓那兴冲冲的模样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说:“姜兄,我们来比划下!”

姜承道:“好。”

皇甫卓和姜承的比试,有时候是姜承赢,有时候是皇甫卓赢,总的来说姜承的赢的次数略多些。

败不馁胜不骄,这句话用在姜承那是相当合适,至于皇甫卓,败,固然是不馁,胜么,不骄傲就不是皇甫卓了。

不过姜承是喜欢看皇甫卓赢的。

皇甫卓赢的时候,总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喜色,殊不知这份喜色早就爬上了眉梢,平日里高傲的一双眸子消了冷色,温润得如同三月晓春,积雪初融,乍寒回暖。

一次比试,姜承用巧力拗断皇甫卓的剑,皇甫一鸣见了,就把费隐剑给了皇甫卓。

自此之后,皇甫卓不再找姜承比剑。

姜承为此小小的失落了下,不过也就是小小的失落而已。

得到费隐剑的皇甫卓在第二天就要求去雪石路打怪,还要求姜承不要告诉皇甫一鸣。

姜承听罢,扶额,不知皇甫一鸣得知儿子在得了剑之后就违背他的心意去冒险,还强烈要求不跟爹说之后,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姜承说:“不行。”

皇甫卓哪里肯听他的话,拉上夏侯瑾轩就要去雪石路,姜承想了想,很认真的想了又了想,他是真的放心不下,所以他道:“夏侯少主,皇甫少主,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在,那天他们三个人去雪石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姜承走在最后,偶尔标志一个记号,看看地形,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偶尔一个抬头,恰对上皇甫卓回首的眼,和煦的日光恰落进了那双秋水似的瞳,暖融融的。

“怎么了?”姜承如此问道。

皇甫卓这边尚没有开口,那边夏侯瑾轩转身,笑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啊?”

姜承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皇甫卓也没有弄明白。

而后夏侯瑾轩道:“北方有佳人。”

姜承看了一眼皇甫卓,而后心跳落了一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

“淫诗艳曲!!!”皇甫卓怒道。

姜承低了眼,掩了心思,一时想了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姜承这一分神,就没顾得上那边,忽而,夏侯瑾轩跑到姜承背后,哭诉道:“姜兄救命,皇甫兄恼羞成怒了!”

姜承想都没想,张口便道:“皇甫少主息怒,夏侯少主不是有意形容您是女子的。”

“胡闹!!!!”皇甫卓气急。

姜承看看皇甫卓那气的哆嗦的刘海,想笑,但是终究没有笑出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姜世离在宣纸上不自觉的书写着,他的字草,其断连转,一时倒是看不明白。

“北方有佳人。”姜世离讷讷自语,他忽而想到那日手白衣翩翩,手持费隐剑的少年,莞尔一笑,然后揉了宣纸,一把魔火烧了个干净。

二十年前的那日,皇甫卓白衣翩翩,手持费隐剑,在锁妖塔与姜世离兵戎相见。

姜世离道:“下次,我不会再留情。 ”

皇甫卓持剑而对,不说一字。

扬手,黑色的灰烬随风散去,姜世离笑道:“佳人难再得。”

有些东西,失去就再也得不到,姜世离也好,皇甫卓也罢,都是一样的。

 

姜云凡始终没有放弃说服姜世离,他总是试图寻找着一些跟姜世离说话的机会。

那日姜云凡一如往昔挠挠头,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爹。”

姜世离回头,一言不发,静静等着儿子的下文。

姜云凡见姜世离不说话,只觉舌头更加打绕,但是有些事不得不说,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他说到欧阳慧,他说到唐风,说到欧阳老门主。

话题都是点到而止,姜云凡不敢说的太多,只是这样絮絮叨叨的说着。

姜世离也不嫌烦,也就是那样静静的听着。

“皇甫大哥最近旧伤又复发了。”这是姜云凡快没有词的时候,绞尽脑汁说的一句。

姜世离一脸平静。

“大夫叫大哥休息,可是大哥却是不肯。”

姜世离闻言,嘴角微扬,笑道:“是忙着怎么对付净天教吧。”

姜云凡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故这话说的更加不顺了,他说:“不,不是,大哥没有那个意思。”

姜世离看着欲哭无泪的姜云凡,忽而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好,怎么能这样欺负儿子呢?

姜云凡还在那里努力解释:“大哥说你是好人。”

姜世离淡淡道:“吾本魔,非人。”

姜云凡一愣,想了想,急的快要哭了:“大哥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他是什么意思?”姜世离忍住笑意,一脸严肃问道。

“那个,那个……”姜云凡想了好久,终是没找到合适的词,最后终是泄了气,蔫蔫道:“大哥不是坏人。”

姜世离说:“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凡在一瞬之间,总觉得自家爹的表情有些寂寥。

“皇甫大哥的肩伤总是不太好,他的那个剑灵也走了,爹要不要去看看他?”姜云凡想自己不怎么会说话,大道理自己是说不出的,但,若是皇甫大哥的话,说不定可以劝得动的爹。

皇甫大哥和爹是认识的,爹也觉得皇甫大哥是好人,说不定有商量的余地!!!

就在姜云凡为自己计划暗自高兴的时候,姜世离高深莫测的轻轻一笑,幽幽道了两个字:“不去。”

姜云凡闻言,立马蹲在地上,苦大仇深的画着圈圈,姜世离负手旋走,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嘴角的笑意终是不可抑制的溢了出来。

姜么,始终是老的比较辣,你想糊弄你爹?还早了点!!!

 

姜世离回屋,看着屋中的烛火,豆大的火光一抖一抖的,看得姜世离起了玩心,伸出指尖,若有若无的挑弄着烛火,讷讷自语了一声:“肩伤总是不太好啊。”

那年皇甫卓肩膀受伤之时,姜承就为此担忧过,那剑穿肩而过,伤的颇为重,若不好好调养,是会留下病根的。

偏偏皇甫卓那性子,虽是受伤,却是安分不得,不肯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总是想干点什么。

“皇甫少主,不要乱动,你要好好休息。”这是姜承第七次嘱咐的。

皇甫卓点着头,张口欲言,欲说还休,到最后却是不言一字。

姜承坐在桌子的一边,把新端的粥推给他,说,皇甫少主吃粥。

皇甫卓点着头,一只手拉过托盘,吃了两口,而后又是心事重重的捣着那碗白粥。

“皇甫少主,会成浆糊的。”姜承说的一脸认真。

皇甫卓止了手,神色尴尬,猛然吃了两口粥,而后被呛到,大力咳了起来。

“慢点吃。”姜承嘱咐着,伸手去拍皇甫卓的背,皇甫卓一边咳着,一边示意自己无事。

一个抬头,额头蹭过嘴唇,鼻尖相对,四目相视。

片刻的寂静。

而后,皇甫卓向后仰去,姜承下意识的揽过他,恰好一臂,皇甫卓的下巴正好搁在姜承的颈之之间,温暖的气息透过布料一丝丝的传了过来,挠的姜承心里痒痒的。

姜承有些晕,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用平静的语调说:“皇甫少主要是吃好了,我就先出去了,顺便给少主买一件衣服。”

皇甫卓诺诺应着。

姜承起身,出门,到了街上,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句好像很奇怪,吃好跟出去有关系么,其实只是出那间屋子,那跟买衣服有又有什么关系么?完全没有关系啊。

姜承扶额。

衣服是要买的,白衣是一定的,但是怕买不到好看的了,姜承拿着银两如此寻思着。

事实证明姜承想的太多,这个镇子很小,能买到白衣就不错了,好看的白衣,那是万万买不到的。

付了钱,姜承拿着白衣回去,刚到客栈下,恰看到皇甫卓从二楼的窗外伸出小半个头。

皇甫卓见了姜承,笑道:“姜兄,回来了。”

姜承站在客栈的下,抬头,嘴角微扬,道:“我回来了。”

姜承把衣服给了皇甫卓,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原来的那件衣服,因为上药,所以……”

后面的话,姜承说不来了,好在皇甫卓也不在意,拿过那件白衣,道了声谢,正想换衣,左臂却是抬不起来。

皇甫卓有些为难,姜承见了,轻道:“我帮你。”

皇甫卓一顿,而后颔首。

脱掉沾着血渍的白衣,换上那件干净的。

姜承的指尖偶尔的,不经意的,会划过皇甫卓的皮肤,每当这个时候,皇甫卓就会微微一抖。

这个细小的动作被姜承特意忽视,不要想太多,也不能想太多。

时间过的有些太慢,但又过的太快。

但无论怎么样,总是会过去的。

替皇甫卓换好衣服之后,姜承说,我去端晚饭。

皇甫卓颔首。

姜承又说:“我们在这里多住两天,等你好一点,我们再走。”

皇甫卓懂得姜承的意思,那劫匪的首领虽喜怒无常,但是对人却是恨到骨子里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来杀他。现在的自己定是打不过那首领,所以姜兄才会在这里多留一阵,护得自己周全。

“多谢。”皇甫卓再次谢道。

姜承却说:“不用谢。”

语落,姜承出门。

等姜承出门,皇甫卓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本想将这封信带出去送给父亲的,抱个平安,免得他担心,但是……

皇甫卓又想起皇甫一鸣那决绝的态度:“你是皇甫家的少主,怎么能跟那魔人来往?!!”

一声长叹,还是算了吧。

皇甫卓把那封信藏了起来,那边的商家在三天之后才会发现他们的未到,而后再过四天,爹才会知道消息,到那时,自己的伤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家了,如此以来,倒是能跟姜兄多处几天。

皇甫卓如此盘算着,便把这事给定下来了。

着实是皇甫卓放不下姜承。

不知今日一别,而后何时能见,即使再见,不知又是何种立场。

想到这里,皇甫卓倒是发起来愣来,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

一时失神,姜承已端着晚饭,推门而入。

姜承说:“吃饭了。”

“恩。”皇甫卓应着,在饭桌边坐下,姜承把饭菜端出,把饭递给皇甫卓,而后两个人面对面的吃了起来。

皇甫卓吃了几口,他心思重,这饭菜自是嚼而无味,他看了一眼姜承,姜承低着头倒是吃的认真。

一个抬眼,姜承夹着一筷子的青菜,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皇甫卓,口气中带着些许疑惑,他道:“皇甫少主?”

看着那双眼,皇甫卓的那颗惶恐不安的心某名的安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和姜承总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绝对不会。

“没什么。”皇甫卓也夹了一筷子青菜,笑道:“我在想你现在是净天教的教主,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一声姜教主。”

姜承听言,差是把嘴里的饭给喷出来,他苦笑着说:“听的不习惯。”

皇甫卓却道:“以后就会习惯的。”

“是么?”姜承问道。

“是啊,其实我小时候很不喜欢人家喊我少主的,我明明是有名的,是个卓字,为什么给我改成了少主。”皇甫卓蹙着眉,说的颇为正经。

姜承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不该笑,只能顺着皇甫卓的意思,道了一句:“那我以后就不喊你皇甫少主了。”

皇甫卓笑着说:“好啊。”

姜承接着道:“我以后喊你皇甫……卓。”

皇甫卓这个名字,姜承还是念不顺口,故中间不由迟疑了片刻,只是他这一迟疑,那个卓字说的有些气力不足,听起来颇像情人之间的低呐细语。

“卓。”这个字念的低低软软的。

一时空寂,姜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他看见皇甫卓低了头,想解释,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下一刻,皇甫卓扒拉了一口白饭,含含糊糊道:“挺好。”

“奥。”姜承也低着头,开始吃饭了。

 

最先提出离开这个镇子的人是结萝,结萝摆弄着发梢,闷闷而道:“我想回去见大哥。”

姜承说:“你可以先回去。”

结萝瘪瘪嘴,说:“我要是不跟一起回去,大哥一定会不高兴的。”

姜承说:“无事,他不会真对你生气的。”

结萝听了,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忽闪忽闪的星星,她满心欢喜地问:“真的?”

姜承颔首,说:“是真的。”

结萝点点头,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好。”姜承如此说道。

于是,结萝就走了,只是她离去不过半个时辰,却又折了回来,姜承问她为什么回来,结萝依旧绕着墨绿的发梢,低着眼,说:“镇上的人说了,明天晚上,是可以去月老庙的。”

话到这里结萝就不说了,脚尖在地上画了一圈又一圈。

姜承看着结萝这般模样,不禁感叹,原来追厉岩的时候没见你这么不好意思啊,现在这是要闹哪样?

当然,姜承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只是应了一声,而后转身,准备离去。

此时结萝又道了一句:“对了,我在路上,听人说,皇甫家的人把那些半魔全部杀了。”

姜承眼帘一抖,复又平静下来,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结萝问:“这样好么?”

姜承说:“没什么好不好的。”

 

姜承回到客房,趴在窗沿上皇甫卓回首,看了姜承一眼,笑着问了一句:“有事?”

“无事。”姜承摆首。

皇甫卓听了,沉默了片刻,又把头转了回去。

姜承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皇甫卓说,他说:“我要出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皇甫卓头也不回,慢悠悠的接了一句。

“你有伤。”姜承婉转拒绝着。

“我跟你去。”

皇甫卓永远是个行动派,还没等姜承说出下一句,皇甫卓这边就一手费隐剑,一边咬牙切齿的恨恨复道:“我要跟你去。”

重点是“我”和“你”这两个字。

姜承有些恍惚,他忽而发现皇甫少主是有点小心眼的,这仇,记得很快,不就是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心事么,这么快就记上了。

“可是……”姜承习惯性的挣扎着。

“没有什么可是的!”皇甫卓说的干脆利索,完全不给姜承回转的余地。

“好。”姜承如此应道。

有些事情,姜承并不想让皇甫卓知道,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

皇甫卓的心思姜承是知道一些的,比如,藏在衣柜里面的那封信。

一封平安信,没有发出去。

姜承不算一个太聪明的人,但也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一个眨眼,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这也就是猜,而且还没敢猜全。

于是,就这样,一份情愫被生生压下,到底是不敢想的太多。

姜承和皇甫卓刚到楼下,碰见了结萝,结萝见皇甫卓手持佩剑,张口便问:“你要去哪里?”

皇甫卓口气不佳,不知道在气着什么,他道:“我不知道,反正姜兄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那要是教主回覆天顶,你也跟着?”结萝咯咯笑道。

“这……”皇甫卓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回头,只见姜承面如止水,看不出什么表情,再细细看去,眼底到底是藏了点笑意。

“姜承!!!!”皇甫卓到底是怒了。

“何事?”姜承淡定接道。

“你!!!”皇甫卓支支吾吾的,气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柔顺的刘海一抖一抖的,看得姜承好想上去摸一摸。

不能摸,摸的话皇甫少主会气炸的。

姜承把这句话默默在心里念了三遍,而后正了正脸,压住嘴角那丝笑意,一本正经的看着皇甫卓,而后认真的应了一句:“恩?”

皇甫卓真是要气炸了,偏偏始作俑者还一脸的不明了。

“算了。”皇甫卓一甩袖子,斜着眼,向姜承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姜承不好说,也说不出口,倒是结萝接的快,她道:“教主是不是想去看那些半魔?”

“半魔?”皇甫卓蹙着眉宇,似是不太开心。

“是啊。”结萝顿了顿,转而惊讶道:“难道你不知道么?听说是皇甫家的人将那些半魔全部杀了,我以为……。”

结萝说道这里又是一顿,看了一眼姜承。姜承微微摇头,示意结萝不要再说下去,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皇甫卓。

皇甫卓的脸有些惨白,看的姜承有些不舒服了,他轻声问了一句:“你要跟我去么?”

皇甫卓抿紧了嘴角,良久,道了一声:“好。”

 

皇甫卓一路上有些漫不经心,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走的挺慢。

姜承也不说什么,只是放慢了脚步,等着皇甫卓。

倒是结萝很不耐烦,催促了几次,皇甫卓嘴上应的好好的,不多会倒是又落到了后面。

就这样,他们一行人磨磨蹭蹭的,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到了那帮劫匪的落脚处。

尸骸遍野,满目疮痍。

眼前这幅情景,姜承并不陌生,他叹气一声,然后给这些半魔一个坟,算是最后的安身之处。

人也好,魔也罢,最终总是要有个归处的。

姜承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皇甫卓自是帮忙的。

那个劫匪头子死在屋里,看起来是力战而死的,身体被砍的血肉模糊,脸上却带着微笑,手中拿着一个人的头,像是生生拧下来的。

皇甫卓看了看那头,不可置信地惊叹一声:“这!”

姜承淡淡接了一句:“熟人?”

点点头,皇甫卓道:“恩,是。”话落,一顿,皇甫卓又道了一句:“他说他下个月是要娶亲的。”

姜承听了,反映亦是淡淡的。

人与半魔始终是相互憎恨的,至死不休。

哈。

 

姜承他们回去的很晚,回去之时已是月挂树梢。

皇甫卓不说话,姜承少言,结萝说了几句话,见没人理她,便也懒得开口了,这一路倒是异常安静。

回到旅店,结萝道了好困便去睡了。

姜承和皇甫卓回到屋子里,皇甫卓看看姜承,先开了口,他说:“我明天回去。”

“明天?”姜承下意识的道了一句。

“恩。”皇甫卓如此应道,他苦笑着说:“不能不回去了。”

话刚落,皇甫卓便觉自己说的不妥,慌忙看了一眼姜承,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皇甫卓再开口,本欲换个话题,不料姜承却道:“后天再回去吧。”

“为什么?”

“我后天回去。”

姜承说的没有头绪,皇甫卓还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

于是,亮晶晶的眸子疑惑的看着姜承,姜承一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

他想了想,又开了口:“结萝明天的晚上非要去月老庙。”

皇甫卓还是有些迷糊,但是看着苦思冥想的姜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问了,他说:“好,我后天再回去。”

姜承颔首,而后熄灭了蜡火,道了一声:“那皇甫少主早些休息吧。”

皇甫卓有些失望,其实他还是喜欢姜承喊他皇甫卓,而不是喊他皇甫少主。

少主。

这个词此时听来好像总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皇甫卓躺在木榻上,看着屋顶,一时想的太多。

片刻之后,膝盖跪在老旧的木板上,吱呀一声,姜承低着声音对皇甫卓道:“皇甫少主,麻烦你往里面去一些,我没地方睡了。”

皇甫卓回了神,他慌忙应着,往里面挪了挪。

姜承躺倒床榻上,微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让皇甫卓安定了一些。

皇甫卓说:“我突然想起来,我负伤的时候是你替我收拾的残局,而我却未向你道声谢。”

姜承道:“无需言谢,千峰岭的兄弟……”

姜承说道这里就不说了,皇甫卓自是知道为什么,他说:“我知道的太晚了。”

“我从未怪过你。”

“我知道。”皇甫卓说道这里,一顿,而后又道了声:“多谢。”

姜承听了,转了个身,背对着皇甫卓,说:“早些休息吧,你也累了。”

“恩。”

皇甫卓阖眼,沉沉睡去。

那夜,皇甫卓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手持费隐剑,而姜承高高的站在一片废墟之上,神色傲然,冷冷的对皇甫卓道:“我是净天教教主,姜世离。”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震得皇甫卓嗡嗡耳鸣。

猛然睁眼,转目,只见姜承安稳的躺在自己身边,那背影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的不太真切。

缓缓伸手,碰到带着温度的布料,皇甫卓松了一口气。

他一点一点的蹭了过去,额头轻轻的抵在姜承的背上,一丝暖意传来,暖暖的,好舒服,此时,皇甫卓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

皇甫卓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少年本该轻狂些,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信着自己手中所持之剑,信着自己的信念。

但,皇甫卓此时却是不信了。

微微的不安,微微的惶恐,微微的不信,当这些情绪夹杂在一起时,皇甫卓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甫卓想,他始终不是姜承。

姜承走的那条路,血色漫漫,痛彻心扉,痛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折剑山庄三叩首,情义皆断,没有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

但,也许就是这样,所以姜承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而皇甫卓却不是,他是有选择的,虽然他可以选择的并不多,但却不是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所以皇甫卓迷茫着。

忽而,姜承转身,皇甫卓大惊,慌忙转身,不想姜承转的快,一双沉水眸子定定的对着皇甫卓的眼,皇甫卓一时尴尬,不由低了眼。

下一刻,姜承揽过皇甫卓,似是安慰,姜承说:“别想太多,你我力所能及之事,太少了。”

皇甫卓闷闷应了一声:“恩。”

“早些休息。”姜承拍拍皇甫卓的背,轻声嘱咐道。

“恩。”

皇甫卓就这样靠着姜承,昏昏沉沉的睡去。

皇甫卓睡着了,但是姜承却是睡不着了,他有一下的,没一下的拍着皇甫卓的背,轻轻的,不敢多用一丝气力。

怎样才能让你安心一些?

姜承不是一个善于安慰人的半魔,只能如此安慰着皇甫卓。

不知过了多久,姜承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皇甫卓,见皇甫卓眉眼温顺,睡的安稳,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目,看见那缕头发欲说还休的勾勒出皇甫卓的姣好的轮廓,

轻笑,伸手,勾了一簇柔顺的青丝,饶有兴致的把玩了起来。片刻之后,皇甫卓蹙了眉宇,吓得姜承收了手,一时不敢再摆弄了。

有些可惜。

姜承看了一眼那没有精神的青丝,如此想到,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

罢。

多思无益。

 

 

皇甫卓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起身,身边空无一人,一时茫然,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半响,揉揉眼睛,恰房门开来,姜承看着睡眼惺忪的皇甫卓,嘴角溢出了点笑意,而后又在皇甫卓尚未看清楚时收了回去。

姜承问皇甫卓:“皇甫少主,要用午膳么?”

皇甫卓点点头,道一声:“好。”

吃过饭之后,姜承又说:“我要出去准备一下。”

皇甫卓笑问:“你要准备什么?”

姜承道:“明天你和我都要离开这里。”

皇甫卓沉默。

这一天总是会来到的,无论愿意与否,时间总是会用自己独特的步调慢慢流失,不会因为你的悲喜快一分或慢一秒。

姜承出门,回来,手里拿了些干粮和一些路上的必需品。

他推开门,皇甫卓回头,手里束着一缕青色,嘴里衔着白色的发带,他含含糊糊的说道:“你回来了?”

姜承点点头。

夕阳的余晖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室,模糊了皇甫卓的脸庞,那件素白的外衣少了那些繁复的花式,到底是显得有些单薄了。

皇甫卓左肩的伤口还是没有全好,这手抬的颇为困难。

那束青丝束了散,散了又束,总是拢不起来。

姜承说:“皇甫少主,我来帮你吧。”

皇甫卓笑笑,似是自嘲,他说:“好像最近总是你在照顾我。”

姜承浅笑,道:“是皇甫少主你受伤了。”

姜承说着,小心的拢了皇甫的青丝,取了木梳,细细的梳了起来。

发丝滑过梳齿,细碎而又轻柔。

皇甫卓又道:“现在想来,其实姜兄一直都很照顾我。”

姜承听了,手一滞,顿时,那细碎轻柔的声音就没了,姜承说:“皇甫少主客道了。”

“不是客道。”皇甫卓笑道:“我只是觉得有些话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皇甫卓笑的有些苦,有些寂寞,可惜他是背对着姜承的,所以姜承看不见。

姜承沉默着,一下一下的梳着柔软的发丝。

其实他是很想向皇甫卓说:“不会的。”

但是,有时候最伤人的就是实现不了的承诺。

姜承不能给皇甫卓一个承诺,同样,皇甫卓也不能给姜承一个承诺。

他们不能向彼此承诺我们不会持剑相对的那一天,不能,谁都不能。

姜承替皇甫卓梳好了头,皇甫卓客道了一句:“多谢姜兄。”

姜承应了一句:“不谢。”

相处一十三年,多少情义,终于一场生疏的寒暄。

 

女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确的,结萝明显感到了不对劲。

她推开房门,看看沉着脸的姜承,再看看无精打采的皇甫卓,张口便道:“你们吵架了?”

姜承说:“没有。”

结萝说:“少骗人了,你们明明就是吵架。”

姜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看了一眼倚在窗边的皇甫卓,而后沉默了下去。

结萝说:“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吵架呢。”

姜承好奇问道:“为什么?”

结萝道:“因为你们的关系很好。”

姜承本想说,就是因为关系太好所以才会吵架,但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说了。

结萝又说:“我去月老庙了。”

姜承点点头。

结萝说:“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姜承说:“算了吧,我们两个男的,跟你一个女孩子家一起去,怕是不妥。”

结萝了眨了眨眼,说:“谁要跟你们一起去,我说的是,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去。”

姜承愣了,那边的皇甫卓终于转过了头,他满脸通红,话也说的结结巴巴,他道:“胡,胡说八道,我,我和姜兄都是男人!”

结萝美目微睁,惊道:“为什么两个男人就不可以去月老庙了?”

皇甫卓一时语塞,半天,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因为我和姜兄是男的。”

结萝反问:“男的就不行了?”

皇甫卓闻言,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姜承看着那边烦恼不已的皇甫卓,决定还是帮好友一把,他对结萝说:“若是厉岩是女孩子,你会跟厉岩一起去月老庙么?”

结萝理所当然道:“两个女孩子一起去月老庙不是很正常么?”

姜承也开始苦恼了,他说:“要是厉岩是女孩子还会喜欢他么?”

结萝说:“你们中原人的想法真的好奇怪,喜欢就是喜欢,跟男还是女的有区别么?要是厉岩大哥是女孩子,我还是会喜欢他的!”

姜承想了想“厉岩大哥是女子”的情况,他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想了吧。

结萝又道:“你们不去就算了,那我去了,据说那月老庙的的符很灵的。”

姜承点点头,说:“好。”

结萝转身离去。

姜承看着结萝离去的背影,一个回头,他问皇甫卓:“皇甫少主要去么?”

皇甫卓蹙着眉头,认真的说:“我们两个是男的。”

姜承垂首,轻声道一句:“也是。”

皇甫卓忽而觉得自己很不好,因为皇甫卓现觉得自己好像欺负了姜承。

皇甫卓觉得姜承现在很委屈,姜承从来都是这样,受了委屈也不过是把头一低,也不多说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每次都是皇甫卓向欺负姜承的人炸毛,但是姜承从来都不帮他的腔,只是说:“皇甫少主,我没事。”

然后皇甫卓就调转了炸毛的方向,从欺负姜承的人变成了姜承本人。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会欺负你!!”皇甫卓抖着小刘海说的义愤填膺。

姜承听了,把头低的更低,看的皇甫卓心软,在说过一句之后就接不下第二句了。

现在好了,皇甫卓觉得自己欺负了姜承,难不成自己还能向自己炸毛么?

皇甫卓为难了。

皇甫卓想起姜承昨日挽留他的原因:“结萝明天晚上非要去月老庙。”

不是理由的理由。

皇甫卓思其可能,只觉脸上微热,他咳了一声,说:“反正晚上也没有事,就一起去吧。”

姜承抬头,点点头,道:“好。”

两个人到了外面,皇甫卓和姜承才发现他们想的太多了。

那天的人很多,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样的充斥着整个街道,明亮的花灯挂了一路,五颜六色的小摊摆满了两边,人们嬉闹着,喜悦而又嘈杂。

姜承问了一个人才知道,其实今天是一个赶集的日子,不过因为靠近年关,所以顺便加上了月老庙这个内容,不过是图个方便。

姜承和皇甫卓听了,相视一笑,所谓的灵不灵,皆是信与不信,就是不知道结萝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觉得自己被骗了。

皇甫卓和姜承两个人就在充满人流的街上晃荡着,一前一后,恰好一臂的距离,不算太远,但是也不算近。

皇甫卓的眼光在人群中穿梭着,偶尔一个回头,看姜承一眼,姜承颔首,而后皇甫卓又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人就越多,皇甫卓挤得艰难,此时一个人碰到了他的左肩,疼,皇甫卓一个踉跄,不住往后推了几步,被姜承一把扶住,他说:“皇甫少主,小心些。”

皇甫卓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他说:“人太多了。”

姜承说:“是的。”

皇甫卓还想说什么,一个转目,见姜承站在他的左边,二人并肩,姜承拉着皇甫卓的手,道:“走吧。”

拥挤的人流,牵着的双手,一切都太自然了,完全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皇甫卓紧了紧姜承的手,说:“好。”

不知何时,天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落在皇甫卓的头上,被姜承不着痕迹的拂去。

两个人到了月老庙,里面已经人声鼎沸了,在门口碰到了结萝,结萝手里拿着符,说:“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皇甫卓说:“呆在客栈里面太无聊了。”

结萝却说:“想来就来么,找什么借口。”

皇甫卓语塞,结萝又说:“快点进去,里面的府都快被抢光了。”

其实姜承和皇甫卓并不想求什么符,两个人皆是不信神佛庇佑之人,一个是不去信,一个是不能信。

但是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求一个。

进了月老庙,两个人各自求了一个符,一边的一个老和尚说来了算一挂吧。

皇甫卓闲来无事,取了竹筒,一摇,撒了一把签。

老和尚咂砸嘴,说:“施主太心急了,再来一挂吧。”

皇甫卓又一摇,掉了一个签,老和尚捡了起来,说:“是个下下签。”

皇甫卓的脸色不太好,转身就想走,却被老和尚拉住,和尚说:“一签十文钱。”

皇甫卓顿时气急败坏,他怒道:“你这个骗子!”

那和尚理直气壮的说:“求签付钱,天经地义!”

皇甫卓想想,这和尚说的也在理,一摸口袋,这才想起,他身无分文。

皇甫卓为难的看了看一边的姜承,姜承从兜里取出十文钱给了老和尚,不想那老和尚又道:“他求了两次,要二十文。”

皇甫卓气急,一把拉过姜承,说:“姜兄,不要理这个骗子了!”

那和尚见皇甫卓动怒了,而且这两个人人高马大的,想来要是真翻脸怕是自己一文钱都拿不到。

于是老和尚笑道:“这样吧,你再求一签,我不收你钱,算是给你打个折。”

皇甫卓说:“一文钱都不要给他!!”

老和尚哭丧着脸的说道:“这位施主蛮横无理啊!”

皇甫卓本想还说什么,姜承拦住了他,从怀里拿出二十文钱,给了老和尚,老和尚眉开眼笑的结果,而后姜承一摇,掉出一根签。

老和尚接起,皇甫卓凑过去一看,又是一根下下签,不禁怒从中来,皇甫卓怒道:“你这个竹筒里面不会都是下下签吧?”

老和尚垮着脸说:“施主冤枉啊!”

 

皇甫卓生了很大的气,这是姜承的直觉,虽然皇甫卓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姜承感受的到。

回到客栈里,姜承说:“皇甫少主不要生气了。”

皇甫卓说:“我没有生气。”

姜承自然而然的伸出了手,拂过气的哆嗦的刘海,柔软的发丝的蹭的掌心的痒痒的,姜承笑着说:“还说没有?”

太亲昵的动作。

两个人皆是一愣,而后离开了些距离。

姜承别过脸,取出一些衣物干粮和碎银子,放在桌上,他低着头说:“这是皇甫少主明天路上要带的东西,我准备好了。”

皇甫卓颔首,道一句:“多谢。”

然后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姜承又说:“我去跟结萝说下明天几时出发,皇甫少主早些休息吧。”

皇甫卓说:“好。”

等姜承回来,他看见皇甫卓趴在窗沿上,窗外满天繁星,一闪一闪的,姜承说:“皇甫少主,晚上风凉。”

姜承说着,伸手去关木窗,皇甫卓闻声回首,干燥的唇微微蹭过,两个人又是一滞,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忽的,姜承只觉颈后一紧,一样温软的事物深入自己的唇齿之间,姜承了想了想,又想了想,伸手关上窗子,而后整个人都欺了上去。

一响贪欢。

此事两个人皆是初次,青涩而又无知,他们相互亲吻着,想把彼此融入自己的身体。

身体的疼痛已经是不重要了。

他们气息相染,而后深深印在各自的记忆里。

我想跟你在一起。

总有那么一个人,没有缘由的,你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无论他是谁。

姜承对皇甫卓说:“跟我走。”

皇甫卓垂了眼,再抬眼,刚要说,却被姜承吻住。

因为姜承已经知道了皇甫卓的答案,他不能跟他一起走。

伤心。

姜承很伤心,皇甫卓也很伤心。

只是痛到深处,也就哭不出来了。

皇甫卓给不了姜承任何承若,他不能说,也不会说。

若是少年之时,皇甫卓尚可做出一个承若,但是现在的皇甫卓给不了。

岁月荏苒,人是物非,谁,又能保证什么?不过笑谈。

所以皇甫卓只能说:“我喜欢你。”

姜承回道:“我也是,我喜欢你。”

除了一颗真心,其余的什么都给不了,皇甫卓也好,姜承也罢,都是如此。

姜承扣住皇甫卓的手腕,缓缓进入。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一声一声,听的人心疼。

皇甫卓将脸埋在姜承的颈肩之处,不发一声,微凉的湿意,让姜承知道皇甫卓哭了。

姜承心疼,他想安慰皇甫卓,却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于是他只能在皇甫卓耳边道:“我喜欢你,皇甫卓。”

“恩。”皇甫卓如此应道。

“喜欢你。”

“我也是。”

低低软软的,带着些许悲伤与欢喜。

虽然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是至少你喜欢我。

那夜,两人不知何时才沉沉入睡,第二天,姜承惊醒,手一摸,身边无一物,慌忙起身,见桌上皇甫卓的那份包裹不见了。

“走了么?”姜承讷讷自语。

不自觉的覆上嘴唇,尚有余温,想是皇甫卓尚未走远。

他回到窗前,恰见皇甫卓骑马而上,皇甫卓抬头,见了姜承,冲他一笑,而后道:“姜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姜承回道。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姜世离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的往身边摸去,空空如也。

姜世离起身,想了很久,不住自嘲了一声:“哈。”

如今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不能回头,当年他回覆天顶没多久,他与皇甫卓的流言便四散开来。

姜世离解释,但是枯木却道:“不过流言蜚语,过一阵便消散了,教主不必理会,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

姜世离想了想,觉得说枯木说的对,便也就什么都没说了。

然后他就听到皇甫卓重病的消息。

重病在床,半年不能出门。

姜世离知道皇甫卓的肩伤虽重,但是他走时却是已经好转,这番变故,定是回去发生了什么。

思其可能,姜世离苦笑,能叫皇甫卓病情加重的人,只能是皇甫一鸣,定是皇甫一鸣听了那些言语,信了,才会这样。

也是,没有哪一个父亲听的这样的言语。皇甫一鸣这样做,自是为了皇甫卓好。

他与他……

而后数年,姜世离没有去见皇甫卓,皇甫卓也没有来找姜世离。

但是他们之间确实知道彼此的消息的,用一种堂而皇之的方式,一个是魔教教主,一个是皇甫家的少主。

若是发生些什么,总是能知道的。

如此一想,本来那颗焦躁不安的心就安定了下来。

而后这么一拖,再见面却是锁妖塔。

姜世离道:“下次,我不会再留情。 ”

“后会有期。”姜世离笑着反复咀嚼这四个只,只觉好笑,倘若当初的我们想到再见会如此,当初还会说那一句“后会有期”么。

姜世离出屋。

此时恰好春末,夜风微凉,姜承看着漆黑的星空,忽而想到了那一晚的天空。

很美。

一声长叹。

姜世离忽而想起姜云凡说的那句:“皇甫大哥的肩伤总是不太好,他的那个剑灵也走了,爹要不要去看看他?”

“肩伤总是不太好啊。”姜世离讷讷自语。

到底是放不下心来,虽然姜世离当时说不去,但是他还是想去的。

皇甫一鸣已去,长离剑灵也走了,不知你一人过的好不好。

姜世离换了容貌,取了马匹,他对血手道:“我去去就回。”

血手说:“路上小心。”

姜世离上马,无意中看见血手怀里那枚带血的簪子,不住笑道:“她说过,若是若你是女孩子家,她还是会喜欢的。”

血手笑道:“那丫头从来都是这般古怪。”

 

 

骏马北行,马蹄踏着春末的新草,一路疾驰,姜世离忽而想起了夏侯瑾轩,此时要是有飞来石该多好,如此以来便不需费那么时日了。

想到这里,姜世离不住轻笑,此时距离夏侯瑾轩失踪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足以物是人非。

二十年前,谁都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想跟当年那般一样,到底是痴心妄想了。

姜世离到了开封,他牵着马,到了皇甫府邸,那座府邸倒是一如往昔,就是旧了几分。

姜世离对皇甫门人道:“我是来找皇甫……门主的。”

真是不习惯喊皇甫卓为皇甫门主,姜承习惯性的认为,皇甫卓应该还是皇甫家的少主。

那个铮然剑骨酬知己的少年人,而不是仁义山庄的门主。

轻然长叹。

二十年。

哈。

皇甫门人打量了姜世离一番,一揖,神色警惕,说话却是客气,他道:“不巧皇甫门主出去了,若您有事,不妨先入内,等门主回来。”

姜世离听到这里,牵马掉头就走。

既然见不到那就无需去见了。

此时一个小姑娘听见了,咯咯笑了两声,笑道:“这个叔叔好笨啊,今日是清明,皇甫门主一定是去看皇甫老门主了,开封的人都知道啊~”

小姑娘话刚落,就被母亲轻声训斥道:“不可无礼,怎么跟叔叔说话的?”

这位母亲说着,朝姜世离浅笑颔首,示意道歉。

姜世离说:“无妨。”

俯身,揉揉小姑娘的头,道:“是叔叔太笨了,叔叔应该想到今日皇甫门主是去上坟了。”

对了,今日是清明,他怎么不可能去上坟呢?算算时间,皇甫一鸣离世也已二十余年了吧。

姜世离离开开封,穿过丹枫谷,皇甫家的祖坟姜世离是知道在哪里的,不过也就是知道一个大概,具体的位置也不太清楚。

某年某月的某日,皇甫包子来到折剑山庄,一身的檀香味,熏得姜承包子不住打喷嚏。

皇甫卓耷拉着脑袋,说:“姜兄,无事吧。”

姜承道:“无事。”

皇甫卓说:“我昨天去祭拜母亲了。”

姜承沉默着,不发一言,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显的多余,于是不如不说。

皇甫卓又说:“母亲葬在丹枫谷以北,那里很美,一年四季都有很好看的枫叶的,母亲一个人应该不算太无聊。”

姜承点点头。

皇甫卓道:“姜兄,你说母亲去世之后会去哪里?”

姜承很老实的想了一会,道:“不知道。”

皇甫卓听罢,低了头,撅着嘴,不太高兴地道:“不知道母亲在不在我身边,她说她会一直看着我的。”

姜承说:“会的。”

皇甫卓转过头,看了姜承一眼,而后把头一扬,哼了一声,道:“你刚才还说你自己不知道她会去哪里呢。”

姜承想了想,很认真的说:“可是我觉得她会一直看着你的。”

皇甫卓心情大好,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姜承说:“因为我觉得她放心不下你。”

皇甫卓从小体弱多病,皇甫夫人为此操碎了心,好在皇甫卓最终还是平安长大,可惜的是,皇甫夫人并没能看到皇甫卓长大成人。

在一年冬日,虽百般不愿,但是依旧抵不过天命,撒手人寰。

皇甫卓为此难过了好久。

“丹枫谷以北。”姜世离讷讷自语着,他没骑马而行,丹枫谷地势绵延,山丘起伏,骑马却是太难为人了。

转转悠悠的转了几圈,姜世离忽而见了一条下路,牵马而去,只见一人,白衣,跪在坟前,阖目垂首。

姜世离凝神望去,眉目之间只觉陌生,没有半分往日熟稔之感,这一时之间,姜世离倒是不敢上前去了。

片刻之后,那人抬首,睁眼,转目,恰对上姜世离的眼,眉峰轻轻蹙起,而后又平伏了下去,他问:“何事?”

姜世离道:“无。”

那人站起,掸了掸了膝上的尘土,平敛道:“这里是皇甫家的祖坟,颇为偏僻,一般人并不常来。”

此言说的虽然和煦,但是姜世离听得出其中的意味,他淡然接到:“我本是要去开封的,但现在迷路了。”

那人一时语塞,片刻之后又淡然一笑,道:“我带你去开封。”

“多谢兄台。”姜世离一揖,举止谦恭,宛如满身风尘的过路人。

那人颔首,取了缰绳,牵了一边的马,往前走了两步,一顿,而后回头,见姜世离依旧停在原地,独自出神。便以不可察觉的声音微微一叹,道一句:“走吧。”

姜世离回神,转首,恰又对上那人的眼。

温润润的静水眸子,不见半分傲雪,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姜世离很是清楚,以前的皇甫卓,无论在何时,眼中的那丝傲气始终不褪,犹如环绕在千年雪上之巅上的白茫茫的云雾一般,雪未消,云不散。

即使在那夜,他叫他跟他一起走,纵使百般不舍,万分为难,那一丝傲气也从那千万情愫中隐隐透出。

所以,姜世离很是明白,皇甫卓终是不愿跟他走的。

皇甫卓始终是皇甫家的少主,自是有他自己的路。

可现下,这雪终是融了,云也是散了。

那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么?

哈。

“可好?”

“恩?”

姜世离下意识的出了声,刚才那句他没有听清楚。

那人听了,笑问:“可好?”

一时想起太多,却又每件记不明了。

五味陈杂也好,百感交集也罢,终是理不明了的,千言也好,万语也罢,终是说不出那么多,于是只能一叹,笑道一字:“好。”

那人闻言,笑而颔首,转身欲走,不料姜世离又问了他一句:“你呢?这些年,过的可好?”

姜世离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再开口,语气已变,用一种他本人都没想到的口吻,道了三个字:“皇甫卓。”

低低软软的,带着些温柔的沙哑,恍如那一日的情人低语。

皇甫卓身形微滞,他背对着姜世离,并不回首,半响,才道了一句:“我也挺好。”

“恩。”姜世离应着,牵了马,随着皇甫卓离去。

 

杳杳小径,灼灼红叶。

两个人就那样牵着马走着,偶尔的,有几片红的似火的的枫叶打着旋,悄然落下,姜世离伸手接住,而后揉碎,再扔了出去。

皇甫卓看了,目露怜惜,却是不再言语。

姜世离开口问道:“可是变了不少?”

皇甫卓接到道:“世人皆变,又有何好问的。”

姜世离听罢,轻笑道:“我是魔,非人,若我真是世人,那便不会如此了。”

皇甫卓想了想,苦笑道:“也是。”

皇甫卓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承认姜世离是魔的这个事实。

他是魔。

人魔注定殊途,不可同归。

皇甫卓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但是他记得一次又一次的人魔交锋时的惨状。

尸横遍野,残肢断首,鲜血沁透了黑黝黝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焦炭的味道。

人间炼狱。

第一次,皇甫卓恍惚了一阵子。

第二次,皇甫卓沉默了好久。

第三次,众人激愤,故四大门派联合,欲讨伐净天教,皇甫卓本欲说服,望与净天教共存,却被一老妇生生喝住,那老妇呲目欲裂,怒道:“我儿我夫,皆被魔教所害,我为什么要和他们共处一世!!”

皇甫卓哑口无言,低了头,皇甫一鸣睨了皇甫卓一眼,轻哼了一句:“天真。”

皇甫一鸣说的很轻,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皇甫卓听了,忽而想笑,皇甫一鸣说过皇甫卓千万次的天真,可没有一次让皇甫卓像这次这般感受之深。

在面对杀亲灭族的血海之仇之时,所有的言语都是无力的。

没有痛过我的痛,没有恨过我的恨,凭什么要我放下的仇,扔下我的恨。

人与魔是相互憎恨的,至死不休。

所以没有未来。

“你不想杀我么?”姜世离平敛问道,皇甫一鸣死于净天教之手,皇甫卓乃至孝之人,要说不恨自己,姜世离是不信的。

皇甫卓说:“曾经想过的。”

“那现在呢?”

“现在……”皇甫卓说不出口了,他曾无数次梦见过自己拿着费隐剑,剑尖直对姜世离,不过数寸,却是颤了又颤。

半响,叹息了一声,皇甫卓终是无奈的道了一句:“下不了手。”

微暖的笑意悄然从嘴角蔓延到了眉梢,却又转瞬即逝。

总是不能贪得那么多,这一句也便足够了。

皇甫卓转首,笑问姜世离:“你来开封做什么?”

姜世离道:“来见故人。”

皇甫卓问:“见过故人之后?”

姜世离道:“走。”

皇甫卓闻言,抿了嘴角,问了一句:“为何不留?”

姜世离先是一愣,而后轻笑,他伸手,下意识的想去触摸什么,但是在将触未触之际,却被皇甫卓别扭闪过。

收手,姜世离想了想,那边,原来是一束青丝的,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姜世离含笑而问:“当初你既然离去,如今我为何要留?”

皇甫卓笑而回道:“也是,留不下,去不得。”

留不下,去不得。

想来不过如此。

姜世离看了看天色,黑压压的云不知何时铺了满天,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姜世离说:“要下雨了。”

皇甫卓点点头。

姜世离又道:“走吧。”

皇甫卓还是点头。

姜世离伸出了手,皇甫卓一愣,片刻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姜世离复道:“走吧。”

叹气,皇甫卓伸手,拉住姜世离的手,说:“好。”

一如往昔。

丹枫谷,红叶林,执子之手,一路相随,山雨欲来风满楼,终是吹散了那日的霜雪,不见共白首。

雨终是落了下来,开始之时,只是两三滴,而后连成了一片,很快的,倾盆大雨哗啦啦的落了下来。

皇甫卓没有带伞,姜世离也没有带。

此时的两个人都有些狼狈,跟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净天教主以及不怒自威的皇甫门主差的有些多了。

不过,好在没有什么人看见。

雨,真是下的太大了,大雨将所有的事物都隐藏在茫茫的烟雾之中,看不明了。

行人匆匆忙忙的寻早着避雨的地方,皇甫卓和姜世离却是不紧不慢的在雨中走着。

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姜世离想到这里,不禁自嘲起自己小儿女般的心态了。

但,确实舍不得。

“啊,是皇甫门主!?”一个小姑娘清脆的喊道,引得姜世离侧目。

两人的手没有分开,也无需分开。

那小姑娘拿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跑到皇甫卓的面前,笑着看了一眼姜世离,道:“叔叔,你找到皇甫门主了啦。”

姜世离看着那小姑娘,想了一会,才想起这个小姑娘是早上说他笨的那个。

他笑道:“找到了。”

小姑娘看了看二人,一脸为难道:“啊呀,刚才我把伞都卖完了,现在没有伞了。”

皇甫卓笑的和煦,他道:“无需。”

小姑娘使劲的摇摇头,摇得两个小羊角辫都飞出水珠,她说:“娘说了,皇甫门主是好人,他对我们很好,所以我们也要对皇甫门主好。”

皇甫卓哑然,一时倒接不上话了。

小姑娘把自己的伞塞在了皇甫卓手里,她说:“这样吧,我把我的伞给你。”

皇甫卓说:“这可不行。”

小姑娘撅着嘴,说:“不行不行,我不能叫皇甫门主淋雨。”

皇甫卓还想说什么,却被姜世离拦住,他给了小姑娘一些银两,说:“多谢。”

小姑娘眨眨眼睛,大大方方的接过银两,笑着跑开,她一边跑一边回头说道:“皇甫门主,我先回去了啊。”

大雨很快掩盖了小姑娘的身影,皇甫卓忽觉雨势渐小,抬首,只见姜世离给他撑着那把血红的伞,雨珠淅淅沥沥的从伞的边缘滑下,落在姜世离的肩上,姜世离道:“走吧。”

“恩。”

再长的路也会有终点,等二人到了仁义山庄门前,姜世离将红色的油纸伞递给皇甫卓,他道:“后会无期。”

皇甫卓眼帘一抖,好似没有听清,他问:“你说什么?”

姜世离道:“此次蜀山一役,若胜,我自当带着族人回归魔界,若败……”

恰一道惊雷闪过,于是姜世离说到这里,便不说了。

若败,便是一死。

不用多说。

皇甫卓低思片刻,他道:“若你只是相带魔族回归,我倒是可以向蜀山长老商议……”

皇甫卓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姜世离打断,他说:“等不及啦。”

皇甫卓听了,生生住了口。

姜世离未不能约束所有的教众,就如同皇甫卓不能说服所有正道之士。

但凡在世,总是有力所不能及之处。

姜世离努力过,皇甫卓也争取过,但终究是来不及了。

若是能再等等或许都会变的不一样,只是等的太久,心也会疲倦的。

人魔之战,何时有尽头?

太多的时候无非对错,只因为等不及。

皇甫卓想到这里,不住苦笑一句:“也是。”

姜世离看着低眼的皇甫卓,心里总是不好受的,但又能如何,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油纸伞微偏,干燥温热的唇覆在皇甫卓的额际。

他说:“保重。”

皇甫卓也道:“保重。”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姜世离把油纸伞递入皇甫卓手中,转身,上马,离去。

马蹄声很快的被雨声遮住,再也听不见了。

雨,真是下的太大了,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皇甫卓不知道姜世离是否回过头,不过,皇甫卓觉得,如姜世离这般,应是不会回头了。

皇甫卓回府,走到门口,门人才看出那个失魂落魄的人是自家的门主。

门人慌慌张张的说:“该死的,这雨下的太大了,什么都看不见。”

皇甫卓笑道:“看不见才好。”

门人一时不懂,皇甫卓接着道:“看不见,心不乱。”

“啊?门主,您在说什么啊,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被雨淋病了?”门人惊恐的说道:“我还是去请大夫来吧,门主快点进去休息吧。”

皇甫卓应着,拿着那油纸伞准备入府。

此时恰好一阵狂风吹来,吹走了那油纸伞,大雨滂沱,雷声阵阵,门人惊呼:“门主,你快点进屋啊。”

皇甫卓却道:“无事,无碍。”

雨声雷声,声声交错,震得天地轰轰做鸣,吵的人不得安心,但,皇甫卓反而来觉得这样安静些。

哈。

后会无期。

姜世离回到覆天顶,血手早就等在山口,他对姜世离道:“教主,万事俱备。”

姜世离颔首,下马,他说:“后天……进攻锁妖塔!”

“是!”净天教一干教徒领命俯首,他们道:“誓死追随。”

姜世离看看天。

你所背负的,和我背负的没有不同,所以你我皆是去留不下,去不得。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见共白首。

后会无期。

 

皇甫卓生病了,病的不算严重,大夫诊治过,说不过风寒,喝上两碗姜汤,去去寒气就好了。

“需用老姜熬之,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即可。”年迈的大夫捏着胡须,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说道:“皇甫门主此次受寒只及理,不达肌肤,这老姜一下去,一热,寒气自可消散。”

老大夫说完,又道了一句:“皇甫门主安心养病。”

“多谢。”皇甫卓看了一眼屋外的倾盆大雨,雨没有停歇的趋势,绵绵无绝的下着,好似没有个尽头,皇甫卓歉意道:“下这么大的雨,还麻烦您跑一趟。”

老大夫摆摆手,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笑道:“我啊,我是看皇甫门主从小长大的,您小时候那真叫七灾八难,真是愁死人了,那个时候皇甫老门主和夫人都每日都为您担心,好在,您都长那么大了,”

老者一顿,回首看着皇甫卓,又欣慰点头,他道:“皇甫老门主和夫人若是看见了,定是很欣慰。”

皇甫卓道:“我想也是。”

若爹和娘还活着,定是很欣慰,若爹和娘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叹气。

老大夫离去,门人端了碗热姜汤给皇甫卓,皇甫卓喝了一口,只觉四肢渐暖,脑子也清醒了一点,他抿着姜汤,对门人吩咐道:“你去蜀山一趟,告诉蜀山长老,净天教……近期会进攻蜀山,望长老万事小心。”

门人领命,道:“是。”

皇甫卓又道:“你带一些门人去。”

“是。”

“……罢了,我也去蜀山一趟。”

门人抬首,惊道:“门主,您的病还没有好呢。”

皇甫卓笑道:“大夫说了,不要紧。”

“这……”门人想了想,到底是没有想出说服皇甫卓的词,只能道一句:“那也等雨停了再走吧,门主您受了风寒,不能再淋雨了。”

皇甫卓低吟片刻,觉此言有理,便道:“也是,等雨停了,我们便去蜀山。”

门人颔首,领命,转身便离去了。

皇甫卓推开半掩的窗,屋外的寒气迎面扑来,吹散了刚聚起的那点暖气,皇甫卓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次,我不会再留情。”那日,姜世离如此说道。

皇甫卓轻笑,他似是叹气似是无奈,他低语:“下次,我不也会留情。” 

既是后会无期,又何需手下留情。

皇甫卓是三天之后才出发的,那场雨下的没有杂乱无章,不像初春的毛毛细雨,小柳细雨润无声,倒像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暴雨,似是要将开封淹没一般。

皇甫卓就是被这样的暴雨困在了开封,走不得,离不去。

皇甫卓开始莫名其妙的不安,在这种不安达到顶点的时候,这场雨忽而停了,如同它毫无预兆开始,现在它毫无预兆的结束了。

在雨停的那一刻,皇甫卓牵马出府,而后急驰。

门中之人,无人能及。

等皇甫卓到了蜀山,目之所及,皆是疮痍,皇甫卓眼一抖,入山,见到姜云凡,刚开口,姜云凡沮丧道:“大哥,我爹不见了。”

皇甫卓问:“他去哪里了?”

姜云凡说:“我不知道。”

皇甫卓又问:“他为什么会不见了?”

姜云凡还未答,眼泪倒是不住流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姜云凡一边抹着泪,一边想说来着,只是他几次张口,却是发不出声。

皇甫卓看了,一声长叹,他劝道:“不要太伤心。”

姜云凡点点头。

皇甫卓又道:“我想他总是不希望你伤心的。”

姜云凡又点点头。

皇甫卓在蜀山跟着众人寻找着姜世离,整整三天,未果,众人皆言,净天教教主姜世离已死。

血手却道:“我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是要找到他的。”

姜云凡沉默着,不言一语,龙幽听了,却淡淡一笑:“何必这么执着?”

话落刚落,龙幽却又笑而摆首,道一句:“罢,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三十年来苦心修行的越行术,想来也不过是为了寻得那人罢了。

皇甫卓却言:“人生在世,总是要执着些什么。”

姜云凡听了,不由追问了一句:“那大哥执着什么?”

皇甫卓浅笑而道:“不过是待到故人归来时。”

皇甫卓一直在等着那人,待那人归来,从未变过。

皇甫卓帮助血手让净天教教徒回归魔界,蜀山重新下了封印,小蛮修复水脉,龙幽回到夜叉,姜云凡看守神魔之井。

而后的一切似是又平静了下来。

皇甫卓回到开封,刚进门,就有人来报,说欧阳门主不太好,想让皇甫卓前去。

皇甫卓颔首,再牵过马,本欲上马,却一时眼花,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好在被门人扶住,门人劝道:“门主,您还是休息两天吧。”

皇甫卓只是道无碍,而后起上了马,此时天又下起了雨,细细碎碎的,好像不太真实。

伸手,几滴细雨落在掌心,微凉,皇甫卓忽而想到了姜世离那日远去的背影,被雨打乱轮廓的背影,不由轻叹,不想那日后会无期,如今一语成谶。

哈,皇甫笑而摇首,待到故人归来时……

但愿有等到的那一日。

净天教教主姜世离,蜀山一役,不知其生死,众说纷纭,多年未得其果,而后成为众人酒馀茶后津津乐道之事。

 

春去冬来几寒暑,欧阳慧终是嫁了人,很普通的人家,夫君对她很好。

当然,按照姜云凡的话说,这世上哪有人敢对她不好啊。

欧阳慧听了,瞪了一眼姜云凡,她道:“姓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喂喂喂!”姜云凡一脸的无奈。

一边皇甫卓笑言:“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就少说两句。”

姜云凡挠挠头,小声嘀咕道:“本来就是。”

皇甫卓低头,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笑道:“姓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皇甫卓说这句的时候,语气微软,带了几分调侃,姜云凡听了立马垮了脸,他说:“大哥,怎么你也这么说?”

皇甫卓侧目,他问姜云凡:“说什么?”

姜云凡听了,立马蹲在地上,默默的画起了圈圈,顺便在心里,默念:“爹,孩儿好想你,只有你不欺负孩儿。”

当然,此时的姜云凡怕是早忘记了姜世离当初怎么高深莫测道着那“不去”两字的。

又过几年,欧阳英辞世,死时安详,他说,他终于可以去见欧阳倩了,他始终是欠她一句对不起的。

欧阳慧成为新任的盟主,女子当盟主,其中多少艰辛,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皇甫卓看着坐在武林盟主之位欧阳慧,道一句:“辛苦你了。”

欧阳慧却言:“多谢皇甫门主相助。”

净天教覆灭,江湖平静,偶有涟漪,不过转瞬无痕。

姜云凡守在三皇台,鲜少下山,清风云淡,时光荏苒,跟着一群仙人生活,总是会忽略一些事情,比如,事物总是会变的。

所以,在姜云凡听草谷说到皇甫卓不太好的时候,他是不信的。

他说:“怎么可能,上次我见大哥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草谷反问他:“你上次见到他,是几年前的事了?”

姜云凡一愣,他想了好久,才说:“我记不得了。”

草谷摇首道:“这就是了,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姜云凡一时无措起来,他对草谷道:“道长,你最好了,你有没有法子救救大哥?”

草谷淡淡说道:“生老病死,总有人力不可及之时。”

姜云凡说:“我不信。”

草谷垂首,长叹,她说:“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姜云凡离去,铁笔从台下走上,他说:“师叔,你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云凡未必能接受。”

草谷笑道:“接受如何,不接受又如何,总是要面对的。”

铁笔抓了抓脑袋,说:“也是。”

铁笔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又道:“师姐,我先走了,今天我突然想去看看师父。”

草谷说:“好,去的时候别忘给他带一坛酒。”

铁笔笑着应道,离去。

草谷看着远去的铁笔,抬眼,天上烈日高阳,她想起那一声“师姐”,不由感叹一句:“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屈指算算,此时距离谢沧行兵解已过半百。

也是,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的。

姜云凡到了开封,遇到了即将要离去的欧阳慧,欧阳慧难得的忧愁,看的姜云凡更加忧愁。

欧阳慧见了姜云凡,问:“你怎么来了?”

姜云凡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欧阳慧冷笑了一声,刚要开口,却被姜云凡打断,姜云凡无可奈何的说了一句:“我知道,姓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欧阳慧睨而拂袖。

有些仇,无论过多少年,总是放不下的。

姜云凡问欧阳慧,大哥真是不太好了么?

欧阳慧踟蹰片刻,颔首,道:“草谷道长说,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多挨一日便是一日。”

姜云凡叹然。

入了仁义山庄,到了皇甫卓的门前,姜云凡见夏孤临一身黑衣站在门前,不由大惊,他道:“你为什么在这?”

夏孤临淡然道:“主人说,他想一个人呆着。”

姜云凡说:“我不是说这个,你不是跟未央走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夏孤临闻言,低着头,半响才说:“我想回来见主人一面。”

此时的姜云凡这才相信皇甫卓真是可能真是不太行了。

姜云凡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忽而不知道自己改用什么表情面对皇甫卓了,或者悲哀,或是安慰,好像用什么都是不对的。

他期期艾艾的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哥,没有回应。

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回应。

姜云凡看看夏孤临,倒是有些慌乱了,夏孤临平敛说道:“大概是主人睡了。”

“奥。”姜云凡应着,想了想,本想要是皇甫大哥睡了那就不打扰他了,但是又觉得此时若不看皇甫大哥一眼,又是放心不下,这般想了很久,终是忍不住轻轻推开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缝,姜云凡往里探去。

一炉檀香,游丝逐转,夕阳斜照,只身单影,皇甫卓伏在桌子上,银发倾泻而下,在余晖中有些刺眼了。

姜云凡悄然入内,取了一件外衣打算给皇甫卓披上,不料却是惊动了皇甫卓,皇甫卓抬眼,眼中一时掩不住狂喜,他道:“姜……”

这话只说了一个字,而后便生生的住了口,眼帘一垂,便什么都没有了。

姜云凡手里拿着外套一时不知所以,只能僵在那里。

“……云凡。”

“恩?”

“最近在蜀山过的可好?”

“挺好。”姜云凡一边说着,一边给皇甫卓披上外套,道:“大哥,小心着凉。”

“多谢。”

皇甫卓披上那衣服,也不多说,只是看着屋外的落叶,姜云凡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找些可以说的来说,他说:“大哥,今日难得见你没有束发。”

皇甫卓闻言,笑着理了理自己肆意散漫的白发,笑道:“那头冠压的肩疼,所以今日就没有戴了。”

姜云凡点点头,一时只觉又没什么可说了,只能站在皇甫卓身边,而皇甫卓只是看着飘零的柳叶不发一语。

半响,皇甫卓回首,见姜云凡一脸尴尬的站在那里,惊觉自己又出神了。

他笑而叹道:“想是我真老了,这么半天才反映过来是贤弟来了,真是活的糊涂了。”

姜云凡说:“大哥别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您可以再活很多年的。”

一句话,暴露了姜云凡所有的心思。

姜云凡收了口,只觉自己这句话说的很不好。

皇甫卓岂不明白姜云凡的心思,只是这人的生老病死哪有这么容易随心而变的,皇甫卓想安慰一下姜云凡,可是又觉得此话由自己说出未免太伤人了,于是便改口说道:“我也觉得。”

果不其然,姜云凡听到这句话,高兴的点点头,说:“大哥说的是。”

姜云凡这么说着,房门吱呀的一声,又开了,姜云凡回头,只见一个负剑的孩童捧着一件素白的衣服入内,那孩童命姜云凡是认识的,这个孩童叫阿承,是个孤儿,是皇甫卓某年初春在雪石路捡到的。

那个时候皇甫卓年岁已大,早已不收弟子,但是捡到这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就收了,所以这个阿承算是皇甫卓的关门弟子。

阿承年岁小,天资聪颖,嘴巴又甜,整天笑嘻嘻的,仁义山庄上下无人不喜欢他。

只是今天,阿承神情难得的忧愁,他撅着嘴道:“师父,这是你要我拿的东西,果然是在老门主屋子里的七架二排的最右的那个箱子里。”

皇甫卓笑道:“我就记得当年把它收进去的,拿来给我看看。”

阿承把那件白衣递给皇甫卓。

皇甫卓抖开那件白衣,素净的白衣,没有多余的花纹,想是年月太久,这件白衣已经微微泛黄。

皇甫卓摩挲着这件白衣,又问阿承:“还有一个红色的符,难道不在箱子里么?”

孩童摇头,说:“这个我没看见。”

皇甫卓摇首:“我记得我把拿符跟这件白衣一起放到那箱子里了。”

阿承为难道:“我真是没有看见,师父别去管什么符了,我去把您的药端来,您先吃药吧。”

皇甫卓摇首,说:“你先去把东西给我找来。”

阿承说:“我不去,您先吃药。”

皇甫卓含笑摇首,他说:“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着皇甫卓起身,阿承看了,立马慌了神,他说:“师父,您好好休息着,我去替您找还不行么?”

姜云凡见了,不由笑道:“我跟你一起去,免得你粗心大意的,找不到。”

阿承闻言,向姜云凡做了一个鬼脸,他说:“上次是谁来着,说自己一个失手,不小心打碎了欧阳盟主最喜欢的花瓶?”

姜云凡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这是你几岁发生的事情来着。”

阿承脱口而出:“三岁。”

姜云凡败北。

姜云凡随着阿承出屋,刚出门,阿承的脸又耷拉了下来,姜云凡说:“别这样垂头丧气的,我看大哥精神还不错。”

阿承止步,一双乌黑黑的眸子盯着姜云凡,他说:“师父叫我寻得这两样是要带走的。”

“什么?”姜云凡摸不着头脑。

阿承道:“师父说,虽知生不带来,死也不应带去,但是这辈子总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还是要带走的。”

姜云凡闻言,一颗心陡然落入谷底,冰凉一片。

一声长叹。

也是,人入暮年,总会知晓天意,况且连夏孤临都回来了,大哥应是明了,那句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那个红色的符终是被姜云凡找到了,在箱子的缝隙中,小小的符旧旧的颜色,想来是沁染多年,所以看起来跟箱子的颜色差不多,也难怪阿承找不到。

姜云凡捧着那符,笑着递给皇甫卓,他道:“这个东西,我爹也有一个,也是收在箱子里的,后来就不知去了哪里了,这个符哪里有?哪天我也去求一个。”

皇甫卓含笑接过那符,他道:“当年我求的这符之后,第二年那个庙便没有这个符了。”

姜云凡又道:“这个符很灵么?我看血手大哥也有一个,不过他的那个是一直戴在身上的。”

皇甫卓说:“不灵。”

“啊?这符一点都不灵么?”

“是。”

“那为什么还留着?”

“不过是个执念。”

那年皇甫卓与姜承去月老庙,皇甫卓说:“我才不要那符。”

姜承嘴上虽是应着,却是低头递给他一个,那符红艳艳的,灼的皇甫卓几欲流泪。他一时踟蹰,姜承抬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宛如那繁星漫天的夜,姜承说:“这是同心符。”

有些疑惑,有些迷茫,惶惶而不安。

不知怎么的,皇甫卓只觉心漏了一拍,他迷迷糊糊的接过那符,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现在想来,当初他自己应的那一声应的是什么呢?皇甫卓想了好久,发现自己真是记不得了。

抬眼,恰见一脸苦恼的姜云凡,姜云凡抓耳挠腮的,看的出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姜承自小沉默寡言,不善言语,某种程度上,这倒也像。

皇甫卓道:“贤弟今日就留在此吧。”

姜云凡摆手,道:“不麻烦大哥了,我今晚御剑而回即可。”

皇甫卓说:“今日太晚了,不如明日再回。”

姜云凡还要说什么,却被阿承踩了一脚,阿承斜着眼,睨着姜云凡道:“师父叫你留下就留下,推辞什么,仁义山庄多你这一双筷子一张床又不是一件大事。”

皇甫卓闻言,道了一句:“不得无礼。”

阿承停了口,但却仗着皇甫卓的偏爱,冲着姜云凡做了一个鬼脸,而后一蹦三跳的走了。

皇甫卓歉意向姜云凡道了一句:“抱歉,管教无方。”

姜云凡干笑着点点头,而后又说不出话来了。

 

人年纪大了之后就爱做梦了,老是梦见自己过去的事情。

皇甫卓不止一次梦见过往的那些事。

他梦见了夏侯瑾轩摇头晃脑的背着四书五经,他梦见父亲尊尊教诲,定要他当上武林盟主,他梦见母亲轻颦浅笑,柔柔说,卓儿一定要长大。

梦的太多,便分不清梦与现实了。

有时候,皇甫卓一觉睡起,觉得他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友人未去,父母双在。

可惜,终究不是。

皇甫卓清楚的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在一日一日的衰老,病痛蚕食着他的骨骼与肌肉,每日晨曦清醒之时,周身皆是疼痛。

然后有一日,皇甫卓梦见了那个人。

那人眉目依旧,一往如昔,他笑着说了什么,皇甫卓却是听不见。

惊醒,胸口一阵剧痛,一口红殷殷的血落在了锦被上。

请大夫,大夫笑着说无事,喝几幅药便好,但是皇甫卓却从那大夫的笑容中看出自己怕是不行了。

又过几日,草谷道长也来了,留了丹药,亦是说他无事,这下皇甫卓更是了然。

生老病死自是天命,半分不由人,所以无需欢喜无需悲。

只是有些放心不下。

有些放心不下阿承,这孩子怕是自己被自己惯坏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事。

有些放心不下姜云凡,他一个人独守封印,以后会不会有变数。

有些放心不下欧阳慧,姑娘家一个人独挑大梁,也是难为她了。

有些放心不下……

皇甫卓忽然觉得自己放不下的事情有很多,但是转瞬又想,自己不过凡人,哪里顾的那么周全。

只能一笑置之。

皇甫卓叫来阿承,替他找那两样东西,那件白衣和那个同心符。

此时的皇甫卓已经不能去找那两样事物了,人老了,手脚不方便了,但是他还记得那两样事物被他放在哪里,因为从未忘记过。

这两样东西,是他要带走的。

生既不带来,死又为何带去?

因为放不下。

那夜,皇甫卓又做了那个梦,梦中那人依旧,眉目如昔。

他张口,道:“皇甫少主,跟我回去吧。”

皇甫卓说:“好。”

那人伸手,拉住他的手。

起身,一对红色的同心结在半空中打着旋,白雪纷纷落下,落了二人满头,恰似共白首。

相视一笑,而后远行。

 

翌日,仁义山庄皇甫门主仙逝,年岁七十有余,世人虽曰喜丧,但开封之人无人不悲。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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